夜色把江家小楼裹得安静，客厅只开了落地灯，黄光把瓷砖照出一层软亮。茶几上那只裂过口的青花盏被调了个角度，裂纹像一道细河，顺着釉面往下蜿蜒。厨房里，小火煨着汤，咕嘟一声、停一停，又咕嘟。
江正霄坐在沙发靠里，袖口扣得很整齐，手心搓着一张打印出来的“内部沟通稿”。他没有立刻开口，先把那张纸摊平，指腹抹去折痕。
“阮阮，”他终于抬眼，声音比平时低一层，“我想一个方案。到此为止。”
江阮把外套挂在门边，站在灯影和月影交界处：“‘到此为止’四个字，包含什么？”
“听证你去，”他先做出让步，“流程照走，但不要再放新材料，特别是会所那条线。我们内部启动彻底整顿，我出面道歉，和相关单位——私下沟通到位。你退半步，风会下去。”
江阮没坐，端起茶盏，裂口在她掌心下微微发凉：“私下沟通的‘到位’，是不是指——不追人名、只谈制度，然后制度缓慢落地，人各归位？”
江正霄把“内部沟通稿”往前推了两厘米：“阮阮，家经不起再拉扯了。亲戚群你也看见了，供应链也在抖。你现在收，谁也说不出你怯。我来背。”
“爸，”江阮笑了一下，笑意淡，“你背不动这个‘黑’。这不是一口锅，是一面墙。家不该站在墙那边。”
他皱眉：“我不跟你讲墙，讲人。你妈今天在菜场被人拦了，夸你一句‘有出息’，后面接了‘可别太刚’。人情薄如纸，刀子就爱从纸缝里进。我做父亲的，想替你挡一挡。”
“你替我挡过。”江阮把茶盏放回去，盏沿轻磕玻璃发出一下清响，“十二年前，你用‘体面’挡过。**挡住了我妈的求助，也挡住了我开口的可能。**我不是翻旧账，我只是说——那条路，试过了，不通。”
他沉默了几秒，手指叩了叩那张沟通稿，叩到“舆情平复建议”那一行停住：“我承认当年错了。那现在，换我来错一次，你退一步——”
“这一步退下去，”江阮接过话，“不是你错一次，是所有看见的人学会装没看见。爸，我们不能把会说话的城市再哄回低头。”
“阮阮，”他放慢了，像在谈一笔生意里最后的价码，“董事会那边我可以顶；朋友那边我也能顶。你把会所的线收住，把‘袖扣先生’四个字从你的嘴里拿掉。我明天去找人。”
江阮看着他：“你要找谁？”
他没说，只是把目光移开，落到茶盏那道裂上。片刻，他叹了口气：“能说的名字，已经不值得说了。”
两人对视的缝里，厨房咕嘟了一声。顾琴从厨房探头出来：“汤好了。你们喝一点再说。”
“妈，”江阮回头，语气软了一寸，“等我们把这一段说完。”
顾琴把碗端出来，放在桌上，不插嘴，只坐在旁边，像一棵不出声的树。她的眼神在父女之间来回，最后停到江正霄手里的那张纸。
“爸，”江阮拉过那张“内部沟通稿”，视线一行一行地扫，“你这套叫‘止血’，不是结痂。止血需要纱布，结痂需要时间和空气。我们现在要的是——掀开，消毒，缝合。会疼，但长得牢。”
江正霄轻轻笑了一声，笑里有疲惫：“你从小就爱把抽象的东西说成具体的伤口。你说得对，会疼。可是你看得见你自己疼，看不见别人疼。供应商、员工、志愿者——他们也会被你这把刀划到。”
“我知道，”江阮点头，“所以我才把刀拿出来给大家看，不是对着人，是对着缝。缝不在人的身上，在制度上。”
他抬了抬手，像要把什么压下去：“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撕破脸。你知道‘撕破脸’意味着什么。朋友会散，酒桌会空，老面子会翻脸。”
“那就散。”江阮的声音忽然很平，“爸，你让我选家还是黑幕，我选了家——站在黑幕的对面，这才是家。家不是躲避审计的免死牌，家是能经得起审计的屋顶。”
“到此为止。”江正霄又说了一遍，这次加重，“这是我最后的建议。”
“到此为始。”江阮回，“从你这句‘最后’，我们开始把听证办到台上，把会所办到案上，把你手里的‘朋友’办回‘公民’**。”
一阵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动窗帘，灯影在墙上晃。顾琴端起汤，递给江正霄：“你尝尝，淡了我再加盐。”
江正霄接过碗，没喝，端着，看着女儿：“好。**你不退，我也不拦。**我退回去，把家摆正。**谁来求我，我不许他求你。**但你也答应我——别一个人站台。”
“我答应。”江阮点头，“我站台的时候，身边有人，台下有人，台后有人。”
他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肩膀轻轻松了一寸。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串旧钥匙，放在桌上：“仓库的旧柜子钥匙。你小时候藏过糖就在里面。**我们家也是有‘旧柜’的人。该开的开，不该留的扔。”
江阮接过去，指尖碰到那串钥匙的冷，心里一动：“谢谢你把‘柜’交给我。我不会把它变成地下室。”
“好。”他把汤缓缓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到此为始。”
顾琴这才笑了一点，像是把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子挪开了半寸。她起身去厨房找勺子，背影在灯下瘦而直。
客厅外，夜更深了些。远处有电车过站的声音，轻轻一划，像有人在纸上画了一道线。
——
临出门前，江正霄叫住女儿：“明天听证，我会在后排。你说‘编号\/对象\/期限’，我在后面点头。”
“好。”江阮系好围巾，转身，“爸，谢谢你今天没有替黑幕站队。”
门合上，门缝里那道光线慢慢被夜吞掉。江正霄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空碗，低声说了一句只有自己听见的话：“到此为止，是我过去的习惯。到此为始，是她教我的。”
他把碗放回去，伸手把那只裂过的青花盏转了个方向，裂纹朝墙，釉色里藏住了那道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