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所的二层有一间小厅，墙上的字画挂得略低，像有人刻意让目光停在桌面而不是抬头。灯光暖，桌面光滑。玻璃水杯排得整齐，杯底有一圈细细的光。
侧屏亮着“参数权重调整建议 v3”。白底黑字，三个词——民意温度、共振度、稳定度。右侧有注释：敏感期适度打开阈值；忽略短期波动；口径一致。
“先说价码。”有人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声音不急不慢，像一只手在找节拍。
“价码怎么说？”另一个较年轻的男声笑了一下，“我们说规则，不说价码。”
“规则也是价码。”一个更老练的腔调接过来，“比如民意温度，你们要它上到零点三二，那说明——需要多一点阳光。阳光从哪儿来？稿子、直播、扩容活动。每一项都有成本。”
“成本公关可以摊。”年轻的声音还笑，“模型自己会学习。”
“模型不学你不给它吃。”老练的声音没笑，倒了点水，“你得喂它。喂的是什么？指标、素材、口径。不是说谎，是把合理的部分放大，让它看见。”
“那稳定度？”第三个声音，像在边翻手机边抬头，“我看那栏写着‘忽略短期波动’。”
“这四个字不能写进纸面。”有人把笔在纸上点了一下，空白处多出一个小点，“口头可以理解为：先看趋势，不盯日内。临床那边稍微压一压，别让小波动抢了主叙事。”
“共振呢？”年轻人把杯盖推远了一点，“午餐、城改、临床，三件事怎么串？”
“词库有。‘扩容’的词摆在前面，‘口径一致’这四个字挂在横幅上。”老练的声音没说具体数字，只把“横幅”这个词轻轻抛出来，像一枚扣子。
“说回价码。”最开始那位轻敲桌面的声音又出现，“阳光的成本我理解。那权重的每一点是多少？”
短暂的静。老练的人咳了一下：“你们的‘理解’，和我们的‘操作’，通常不要用一个单位来算。”
“那就讲一个例子。”年轻人不撒手，“去年某区，民意温度上调零点零三，结论变了，城改通了。你们要多少人手、多少天的外联、几场活动？给一个区间。”
“老规矩。”一句话落下，像把盖子盖在锅上。
“老规矩就是价码。”年轻人低低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点锋，“那我至少要知道盖的是什么汤。”
画外，有人走过，鞋跟落在地毯边的木地板上，发出不合时宜的清脆。鲍至在门口停了半秒，微微偏头，像在听雨。安保的耳麦里有人说：“经理，后厨那边有台机器温度偏高，已处理。”他点了一下耳背：“知道。”
他又回身看向侧屏。屏幕上有人正在“建议”栏里打字：
“V_warm：0.27→0.32（敏感期），
V_echo：0.19→0.22，
V_site：0.13（保持）。
条件：‘扩容’落地＋舆情稳定。”
“把‘敏感期’四个字删掉。”老练的声音忽然压低，“换一个词——‘阶段性’。”
键盘的声音立刻停住，又继续，删、改、落笔，像拿毛笔在宣纸上寻字形。
“好。”年轻人吐出一口气，“阶段性。你们的阶段，有多久？”
“看风。”老练的人笑了一下，“看你们给的阳光够不够。”
年轻人也笑，笑意不热：“那这张横幅要挂多久？”
“到红章落下。”老练者说，“红章是风向标。”
——
侧屏的“会务群”又跳出一条短讯，像有人在背后提醒：“‘扩容’稿明天十点发，素材请今晚回收。”
另一个通知紧接着：“横幅文案：‘阶段性评估口径一致’，请确认。”
鲍至的眼睛细了一瞬，像从杯沿看进去，确认杯底有没有渣。他转身走向后厨，手指敲了一下操作台：“后厨终端温度降下来没？”
值班技师立正：“刚才有个峰值，掉了。清理了一次缓存，重启。”
“香薰换掉。”他顺手把一个香薰台的盖子打开，闻了闻，“换清的，别太甜。”
他回头看了一眼廊道，侍者正在给某位客人递一个小托盘。托盘上放着几枚戒指和耳饰，像一排被挑出来的贝壳。侍者低声：“例行安检，怕有金属件划伤皮具。请您稍等。”
那位客人笑，笑得没兴趣，手却伸出去，让侍者取下了戒指。侍者指尖掠过戒圈，停了一下：“这枚戒指比较特别，能否暂时放在柜台——”
“送我出去再还。”客人说。
侍者点头，托盘换手，往前走。鲍至的目光跟着那只托盘转了个弯，又收回。他把手里的香薰盖上，一缕薄烟从缝里挤出来，很快散了。
——
包厢里，年轻人像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关于‘对照链接’——平台说要置顶。你们配合。”
“置顶可以。”老练者说，“但要有引导。‘置顶’之后，‘良好故事’要跟上，免得页上只有编号。”
“编号也很美。”年轻人把杯子转了半圈，杯底那圈光跟着转，“美在让人睡得着。”
“你还年轻。”老练者笑，“睡不着的是我们。”
门外，安检的侍者已经把托盘交到前台。前台小姐把那枚戒指放进小抽屉，抽屉里整齐放着几只袖扣和两枚耳钉。她的动作轻巧，像把雨点一粒一粒分门别类。
——
侧屏又翻到了“评估权重调整建议”，这一次，右上角弹出“已确认：LJ”。一条很细的灰线把“确认”那一格勾了起来。
苏砚的指尖绕过杯沿，微不可察地敲了一下——节拍对上了。耳钉里的针眼没有动，屏幕里的字已经在信号车的硬盘上躺好。小刘在车里抬了抬下巴：“吃到了‘确认’。”
鲍至从前台绕回来的时候，忽然停在廊道中间。他抬手，把走廊的光调暗了一格。安保接到提示，开始例行搜查：伪装成礼貌的“皮具保护”，提醒客人把“金属件”暂存。
侍者走进苏砚的包厢，笑容标准：“女士的耳饰方便暂存吗？我们怕划到座椅。”
苏砚抬眼，笑意淡：“这个是夹的，不摘会掉头发。”她把侧头的小发卡摘了下来，放在托盘上。卡背贴着的圈线在灯下像一圈黑影，侍者没看出区别。另一边，陆景深也随手把戒指放上去，戒圈里一丝极细的缝，像指纹的褶皱。
托盘被端走。鲍至站在角落，看了半秒，偏头对安保轻声：“随机抽两件，拿磁棒扫一下。”安保照办。扫过戒指，“嘀”的一声轻响。侍者回头：“先生，您的戒指磁性偏高，我们帮您包好。”
“旧物。”陆景深回答，语气就像刚才点茶一样，“包吧。”
另一边，发卡顺滑地滑过磁棒，没有声响。侍者把它与一枚耳钉一起放回托盘，递回包厢。苏砚接过，随手插回耳后。发卡贴着耳背，没动静。
鲍至的眼睛停在那一瞬，像把一张纸举到光下看水印。他没有说话，只把目光从那枚发卡上移开，像把一只锁好的抽屉推回去。
——
十一点五十，桌上只剩两杯温水。几位客人在“横幅文案”的最后一句上点了“确认”。侧屏消暗。年轻人站起来，拉了拉袖口，语气不冷不热：“阶段性，好。横幅明早挂起来。别忘了阳光。”
老练者回以笑，像给人送到门口：“明白。”
那位带着“长”字称谓的人从另一条廊道走了，帽檐压住眉，走路的节奏和出场时一样，平稳，轻。楼下的风夹着树叶擦过石阶的声音，上下两层隔着木地板互相听得见。
鲍至把前台抽屉关上，交还戒指。陆景深接过，套回手上。“谢谢。”他礼貌地笑。鲍至也笑，眼神在他的指节上停了半瞬，仿佛在数他今晚敲过几次杯盖。
“路上慢。”他习惯性地送到门口，站在灯下，眼睛像河面，风小的时候平，风起时候起小皱。
门外的风凉了一点。物流车不远处，红灯跳到绿，路口空了一瞬。小刘拉上侧门，屏幕上最后一次跳出“已确认”，又归于平静。
“今晚的价码，”迟望关掉屏，“不是数字，是词。‘旧规矩’三个字。”
“词能压死人。”小刘嘟囔，“也能救人。”
迟望没有接。他把独立盘收进防震盒，扣紧四个角扣，像替一个孩子扣上大衣的扣子。
——
深夜过了，风像被谁从拐角拎了一把，忽然换了方向。会所里有人打了个哈欠，叠了叠纸，夹进皮夹。有人把袖扣卸下来收进绒袋，袋口抽紧，像收一个秘密。
城里还有灯没灭。远处一条江像一块长镜子，把高楼的灯撕成细条。露台上有人抽烟，烟头一点红，一下亮，一下灭。
苏砚回到车里，先把发卡取下来放进绒盒，指腹在卡背那圈线上停了停。她没说话。江阮在她对面坐下，递来一杯没糖的热水。两个人对视一秒，都笑了一下。
“明天红章要走。”纪南川的消息在屏上亮起，“我们把词，交给章。”
江阮回了两个字：明早。
她抬眼，看见风把云的边缘剥开了一点点，露出一点更浅的黑。她知道，风会往哪里去，但她不急着定义。她把水杯放稳，把手背那一条不易察觉的白印揉开，像把一条细线从手心解出来。
“回去睡吧。”她说。
“嗯。”苏砚把绒盒扣上，扣声很轻，像某个题的最后一笔刚写完。她把盒子塞进口袋，手心还留着一点被金属烫过的温。
车发动了。城市从夜里滑过去，像一个还没完全清醒的人在换一个姿势继续睡。明天要醒的东西，已经把眼睫抬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