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初春，寒意还未完全褪去，校园里的老柳树却已迫不及待地抽出嫩绿的新芽。
年味似乎还未散尽，但沉寂了一个寒假的校园，已然因为学生们的返校而重新沸腾起来。这是春节后的第二个学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气息。
顾安东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刚从宿舍楼出来，耳边还回响着舍友李铭刚才在宿舍里唾沫横飞的声音。
“听说了吗？今年新生审核，那叫一个严格！报到完立马就要组织摸底考试！”刘建国咋咋呼呼地，成功吸引了全宿舍的注意。虽说已是第二学期，但关于上学期末开始、延续到新学期的新生资格复查风波，依旧是学生们热议的话题。
“啊？这都第二学期了，还考？太没人性了吧？”另一个舍友王磊哀嚎一声，瘫倒在椅子上。
“你懂什么！”刘建国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机密的神秘感，“告诉你们，内部消息！这是因为年前爆出大事了！有人顶替别人上大学！”
“什么？不可能吧！”王磊猛地坐直了身体，“这年头还有这种事？谁愿意把自己的大好前途让给别人啊？”
“真的假的？大刘你别又散布谣言。”连一向沉稳的舍长李卫东也推了推眼镜，表示怀疑。
“千真万确！”刘建国信誓旦旦，“听说牵扯面不小，从上到下挨个在检查呢！有问题的都被处理了，好些地方领导都因此被撸了职位！上面震怒，狠抓这事儿呢！”
宿舍里顿时议论纷纷，有惊叹的，有愤慨的，也有觉得离自己生活太遥远的。
顾安东站在窗边，目光投向楼下开始活跃的人群，脸上平静无波，仿佛舍友们的热议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并非如此平静。
‘顶替上大学……’
这几个字在他心头盘旋，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如今听到这个消息，看来，他那番话，那份材料，市长或许是听进去了，并且真的采取了行动。一股微不可察的热流在他心底涌动，那是一种参与并可能推动了积极变化的欣慰，但旋即又被更深的思虑取代。
‘但愿…这次的整顿能彻底一些，但愿那些被偷换了人生的人，能有机会重见天日。’他默默想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书本的边缘。
“安东，你去哪儿？”李卫东见他准备出门，顺口问了一句。
“图书馆。”顾安东收回思绪，简洁地回答，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啧，学霸的世界我们不懂。”大刘调侃道。
顾安东淡淡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宿舍。
他习惯性地走向图书馆靠窗的那个老位置，那里采光好，安静，而且……通常是他和林殊心照不宣的学习据点。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在磨得发亮的木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旁边的位置却空着。
“这丫头，今天怎么还没来？”
顾安东心下有些奇怪。林殊向来守时，尤其是约好一起学习的时候，很少迟到这么久。
他坐下来，摊开书本，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理论里。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旁边的座位始终空荡荡。
书本上的字迹仿佛都模糊起来，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图书馆的入口，每一次有人进来，都会引起他一丝微小的期待，随即又落空。
一上午过去了，林殊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顾安东心里的那点奇怪逐渐变成了隐隐的担忧。这不像她，就算临时有事，也该托人带个话才对。
他合上书，再也学不进去了。起身，收拾好东西，快步离开了图书馆，径直朝着女生宿舍楼走去。
来到林殊宿舍楼下，他被宿管阿姨拦在了门外。
“同学，找谁啊？女生宿舍，男生不能上去。”阿姨操着带有本地口音的普通话，严格执行着规定。
顾安东礼貌地微微躬身：“阿姨您好，我找308室的林殊。她今天上午没来图书馆，我们约好的，我有点担心，能麻烦您帮我叫一下她吗？或者问问她的室友赵晓芸同学，看看林殊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的语气不急不缓，条理清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恳切，让人生不出反感。
宿管阿姨打量了他几眼，见这男生长得俊朗，眼神清澈，态度又诚恳，便点了点头：“行，你等着，我帮你用传呼喇叭喊一下。”
阿姨对着楼道里的传呼喇叭喊了几声：“308赵晓芸，楼下有人找！”
过了一会儿，赵晓芸急匆匆地跑了下来，看到顾安东，愣了一下：“顾安东？”
“晓芸同学，打扰了。”顾安东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林殊呢？她今天没事吧？我们约好去图书馆，她一直没来。”
赵晓芸恍然，连忙说：“哦，林殊她有点不舒服，早上起来就说头晕，好像发烧了，在宿舍躺着呢。”
发烧了？顾安东的心猛地一紧。
“严重吗？量过体温了吗？”他急忙追问，沉稳的声线里透出了明显的焦急。
“量了，早上量的，38度多呢。”赵晓芸回答，“吃了片退烧药，一直睡着。可能没听到喇叭声。”
38度多！顾安东的眉头锁紧了。这温度可不低。
“麻烦你，上去看看她醒了吗？如果醒了，跟她说一声我在楼下，很担心。”顾安东恳切地说，“如果没醒，也请你和室友们多费心照顾一下。”
“哎，好的，你放心。”赵晓芸应着，转身又跑上了楼。
顾安东站在宿舍楼门口，初春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在他身上，却丝毫缓解不了他心头的焦灼。他知道林殊，看起来温温柔柔，骨子里却要强，不是特别难受，肯定不会爽约，更不会这样毫无消息。
他来回踱了几步，目光不时望向楼梯口。没有便捷的通讯工具，这种等待显得格外漫长和煎熬。
过了一会儿，赵晓芸又下来了，脸上带着点宽慰的神情：“学长，林殊醒了，我跟她说了。她让你别担心，说就是有点感冒发烧，睡一觉就好了。”
“脸色怎么样？精神好吗？”顾安东不放心地追问。
“脸色还有点红，精神头是不太好，说话都没什么力气。”赵晓芸实话实说。
顾安东的心又揪了一下。他沉吟片刻，对赵晓芸说：“谢谢你，晓芸同学。能再麻烦你一下吗？我回去拿点东西，很快过来，请你帮我带上去给她。”
“行，没问题。”赵晓芸爽快地答应了。
顾安东立刻转身，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自己宿舍。他翻出自己的暖水袋，灌上热水，用厚毛巾仔细包好；又拿出一个干净的饭盒，跑到食堂，幸好还赶得上供应午饭，他打了一份清淡的白粥和一点小咸菜；最后，他把自己抽屉里舍不得吃、家里捎来的几个苹果也一并带上。
提着这些东西，他快步回到女生宿舍楼下，赵晓芸还在那里等着。
“这是暖水袋，让她捂着发发汗。粥要是能吃就吃点，生病了不能空着肚子。苹果……补充点维生素。”顾安东把东西一一递过去，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麻烦你一定劝劝她，如果晚上还不退烧，一定得去校医院看看，不能硬扛着。”
赵晓芸接过这些东西，心里有些感动，笑着点点头：“顾安东，你真细心，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也会把你的话带到。”
“谢谢。”顾安东真诚地道谢，目光又不自觉地瞟向了那个熟悉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