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利涅 陛下那番如同冰河解冻、又似天宪颁下的回应，在图书馆肃穆的空气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海啸，将赵小慧心中那点基于史实考证的、自诩为“诤言”的堡垒，冲垮得七零八落。她僵立在原地，深深躬下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尽的羞愧与冰冷的绝望。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过脸颊，滴落在陈旧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完了。我彻底误解了，亵渎了，我根本不配待在这里。
她等待着最终的裁决——或许是格罗腾迪克 陛下一声冷漠的驱逐，或许是德利涅 陛下宣布取消她“准骑士”资格的正式通知，最轻，也该是严厉的申斥和无限期的冷遇。她甚至开始下意识地、麻木地在心里盘算如何收拾行李，如何向国内师友解释这“学术生涯的猝死”。她将自己刚才那番激昂的批判，放在她所熟悉的、八十年代中国学术界乃至更广阔社会的常态下去审视，一阵彻骨的寒意 瞬间席卷了她——质疑权威、否定主流路线、试图颠覆既定的“正确方向”，这在她所来的环境里，绝非简单的学术争论，而是足以毁掉一个人前程的、严重的“立场问题”和“思想问题”！是需要被“帮助教育”，甚至更严重的。而她现在质疑的，是数学界至高无上的“神域”！是定义了现代数学走向的巨擘！ 她的行为，何止是莽撞，简直是学术上的“大逆不道”！
寂静再次笼罩图书馆，但这寂静，与之前的凝重压抑不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思后的通透感。
终于，那个蕴含着宇宙般深邃理性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自始终闭目端坐的格罗腾迪克 陛下。他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声音平稳得仿佛在陈述一个数学定理，却让赵小慧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小慧。”
仅仅是这个名字，没有头衔，没有怒意，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分量。
“你的史实工作，很有价值。” 格罗腾迪克陛下的第一句话，就让赵小慧猛地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有价值？ 在如此彻底的“批判”之后？
“看清来路，才能找准去路。”陛下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布斯的工作，阿尔夫·布斯……这个名字，和他所代表的那个方向，不应该被遗忘。”
赵小慧屏住呼吸，完全无法理解这转折。
“你指出了学派发展路径上的一个历史的‘断点’，” 格罗腾迪克陛下的声音仿佛在解析一个复杂的拓扑结构，“这个‘断点’的存在，是事实。你对其价值的判断，基于你当前的史学家视角和有限的数学理解，存在偏差。但你发现并指出这个‘断点’本身的行为，体现了你对学派历史负责的态度。”
这时，德利涅 陛下接口了，他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清晰与决断力，但之前那锐利的批判锋芒已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绝对理性的安排。
“赵小慧准骑士，”德利涅陛下看着她，目光平静却不容置疑，“基于你此次报告所展现出的——对学派历史脉络的熟悉，对未被主流关注的思想路径的敏锐，以及……敢于提出不同见解的勇气（尽管其结论有待商榷）——经过商议，我们决定给予你一项新的任务。”
任务？ 赵小慧懵了，不是惩罚，是任务？
“这项任务，可以视作是对你此次……鲁莽发言的一种‘惩罚’。”德利涅陛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但眼神依旧严肃，“也是一次弥补你认知偏差的机会，更是一次检验你真正能力的考核。”
赵小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判决”。
“学派委派你，”德利涅陛下一字一句地宣布，“离开普林斯顿，返回中国。”
赵小慧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还是变相的驱逐吗？
但德利涅陛下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住。
“返回中国后，你需要系统性地、完整地整理、校注、并以其原始风格与逻辑，重新发表阿尔夫·布斯博士所有关于离散复分析的遗稿。包括你发现的那三篇主要论文，以及所有相关的笔记、通信和未完成的手稿。你要为这份工作撰写一篇详尽的、客观的学术导论，阐述其历史背景、思想源流、核心内容、内在逻辑、以及……它在当时未被主流采纳的历史原因与局限性。”
“此外，”德利涅陛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看到了更远的地方，“你的丈夫，王宇博士，是华罗庚先生 的高足，在多复变函数的离散化 方面颇有建树。我们希望他能介入这项工作，尝试用现代的眼光，审视布斯工作的潜在价值，看看能否在新的数学语境下，尤其是在可能与计算复杂性、算法数论相关的交叉领域，重新激活 其中的思想。你们夫妇二人，需要合作完成这份‘布斯离散复分析遗着整理与研究’ 的综合性报告。”
“这，就是对你的‘惩罚’和新的职责。”德利涅陛下最后说道，语气斩钉截铁，“你必须沉下心来，真正‘读懂’布斯，而不是仅仅把他当作一个批判现实的‘工具’。你需要亲身去体验和评估，这套‘离散化’路径，在脱离了学派主流‘几何化’范式的强力支撑后，其内在的生命力究竟如何。这项工作完成之日，才是你真正有资格重新评价学派历史选择的时候。”
轰——！
赵小慧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道闪电同时炸开！她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震撼 将她完全淹没！
这……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分明是……
委以重任！代天巡狩！
学派非但没有因为她近乎“欺师灭祖” 的言论而惩罚她，反而将她指出的“历史断点”，全权交还给她来处理！这等于正式承认了她发现的史料价值，并赋予她“补全学派历史拼图” 的神圣使命！这不仅是极大的信任，更是无比的荣耀！
让她返回中国，与丈夫王宇合作？这哪里是流放，这分明是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王宇的研究方向与布斯的工作有着内在的契合点，学派的这个安排，精准到了可怕的程度！这不仅是让她整理故纸，更是鼓励她（甚至是“逼迫”她）去探索布斯思想在当代数学（包括可能的应用前景）中的新的可能性！
“惩罚”的本质，是让她从批判者，转变为建设者。让她亲自下场，去验证她所推崇的“另一条路”究竟能走多远！这是何等的气度！何等的智慧！
她瞬间想起了自己刚才那番批判的荒谬与浅薄！她竟然拿世俗学术圈那套“路线斗争”、“非此即彼”的狭隘思维，来揣度艾莎学派！她指责学派“傲慢”，可学派的回应，是将“异见”纳入体系，将其转化为深化自我认知的契机！她指责学派“封闭”，可学派给予她的，是一片可以自由探索的广阔天地！这就像……就像她一个小学生，跑去对爱因斯坦说“你的相对论有问题，我们应该退回牛顿力学”，而爱因斯坦不仅没生气，反而和颜悦色地说“很好，你对牛顿力学有感情，那你就回去把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重新校注一遍，用现代眼光看看它还有什么价值”！
这已经不是宽容，这是超越了个人荣辱、直指学术本身发展的、真正的“神域”格局！
扑通！
赵小慧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径直跪倒在地！这不是屈从，而是在过于厚重的信任与过于崇高的境界面前，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敬畏与臣服！泪水再次奔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羞愧和恐惧的泪水，而是混合着无地自容的感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誓死以报的决心的、无比复杂的洪流！
“陛下！格罗腾迪克陛下！德利涅陛下！”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成语，额头紧紧抵着冰凉的地板，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抖不止，“小慧……小慧……叩谢陛下信任！小慧……之前妄言……荒谬绝伦……浅薄至极……陛下不罪反授重任……小慧……万死难报！此项使命……小慧必竭尽所能……粉身碎骨……必不负陛下所托！必为学派……补全此段历史！看清此条路径！”
她语无伦次，但其中的悔恨、感激与决心，表露无遗。
看着她这近乎顿悟与皈依般的反应，德利涅 陛下与志村哲也 骑士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中森晴子 夫人的眼中，则流露出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欣慰。而格罗腾迪克 陛下，依旧闭目，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这“信任的惩罚”，其象征意义 远大于实际内容。它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号：艾莎学派这个高速行驶在“几何化”轨道上的思想巨轮，并非容不得半点异见的僵化体系。它开始愿意“等一下”被甩在身后的“平凡世界”，愿意回顾一下自身来路，甚至愿意以一种谨慎而开放的态度，允许内部成员去探索那些曾被“战略性放弃”的支线，以检验其是否蕴含新的生机。
对于赵小慧个人而言，这更是一次灵魂的洗礼与重塑。她将带着对学派精神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带着无比的敬畏与使命感，返回故土，去完成一项连接历史与未来、沟通“神域”与“凡间”的桥梁性工作。
零点的未尽之桥上，因为这次看似冲突、实则深具建设性的交锋，一座通向被遗忘疆域的“引桥”，已悄然开始铺设。而赵小慧，这位“上帝之鞭”，在挥出惊世一鞭后，其使命，已从批判者，转变为了连接断点的“修桥人”。
（第五卷上篇 第五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