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塞尔伯格和他的核心团队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顶层，如同锻造神兵利器般，潜心打磨着“几何迹公式”这座连接数与形的宏伟丰碑时，学派另一条同样重要、却更为隐秘的战线，也在悄无声息地、坚定地推进着。这条战线并非指向未来的前沿突破，而是面向过去的深沉追溯与面向未来的广泛播种。它由学派的“历史与传承委员会”主导，其灵魂人物是数学史家哈根博士的继任者，弗雷德里克·穆勒。穆勒继承了哈根的遗志，是一位兼具史学家的严谨、哲学家的洞见与教育家热情的学者。他深知，一个学派的真正伟大，不仅在于其攀登的高度，更在于其根基的深度与薪火相传的广度。
一、 播种未来：《数论绘本》的诞生
穆勒主导的最具影响力的项目，是一项雄心勃勃的数学普及工程。他坚信，黎曼与艾莎思想的生命力，最终取决于能否融入数学文化的血脉，能否在下一代心中点燃好奇的火花。为此，他召集了一批兼具深厚学养与出色文笔的年轻数学家，启动了一系列面向青少年的数学读物编写计划，其开山之作便是 《数论绘本：从时钟算术到无穷的密码》。
这本书的创作过程本身，就是一次深刻的哲学与实践。编写组没有停留在简单的趣味化，而是致力于还原数学发现的原初惊喜与内在逻辑之美。在讨论如何向孩子解释“模运算”时，他们摒弃了枯燥的定义，而是构思了一个生动的故事：两个古罗马的哨兵，如何在无法直接交谈的岗哨上，通过观察沙漏的固定周期（模）来协调巡逻路线，从而引出“同余”的概念——当两件事发生在沙漏翻转的同一时刻，它们就在“模时间”的意义下“相等”。
为了阐述欧拉定理，他们设计了一个精巧的插图：一座由不同齿轮组（代表与模数m互质的数）驱动的、复杂的“真理钟楼”。当某个齿轮（整数a）转动了φ(m)次（欧拉函数，代表与m互质且小于m的正整数个数）后，整个钟楼都会回归初始状态，指针指向1（a^φ(m) ≡ 1 mod m）。这个画面，将抽象的定理转化为可视的、充满机械美感的动态过程。
在诠释费马小定理时，他们将其描绘成一个“素数王国的特殊节日”：在质数p统治的王国里，任何不是p的倍数的“公民”（整数），当它进行p次方幂的“庆典游行”后，总会回到自己的“家门牌号”（对p取模等于自身）。如果是p的倍数，则如同“宫廷卫队”，始终停留在0的位置。这种处理，既准确传达了定理内容，又暗示了素数在模运算下的特殊对称性。
穆勒在审稿时常说：“我们不是在‘简化’数学，而是在提纯它。我们要去掉的是技术的荆棘，保留的是思想的晶体。我们要让孩子们感受到，高斯、欧拉、黎曼他们所体验到的，是逻辑本身的戏剧性，而非冰冷的符号操作。”
《数论绘本》及其后续系列，如同精心建造的知识阶梯，从最直观的时钟计数开始，一步步引向同余、原根、素数定理的初步思想，最终在尾声处，以充满敬畏的口吻，提到了那个悬而未决的、关于素数分布规律的伟大猜想——黎曼猜想，将其描绘为“数学星空中最亮的那颗尚未被完全解读的星辰”，激励着未来的探索者。这些书籍的出版，在战后的教育界引发了巨大反响，它们成功地将艾莎学派所代表的追求数学内在和谐与深刻统一性的精神，注入了无数年轻心灵的最初土壤。这是学派对于“未来”的长期投资，是神灵军队有意识地为自己、也为整个数学世界培养“后备兵源”的深远布局。
二、 追寻过去：与罗莎的再次交锋
然而，在穆勒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个更深的、几乎已成为执念的目标——找到并获取那卷传说中的《致黎曼猜想的婚书》。他坚信，这卷由艾莎·黎曼亲笔书写、蕴含着她最核心几何化思想的手稿，是理解学派思想源头不可或缺的“圣物”，是拼图上最后一块、也可能是最关键的一块碎片。哈根生前与罗娜的接触以失败告终，但穆勒没有放弃。他将目标转向了罗娜的女儿，罗莎。
此时，罗莎已是一位中年妇人，依旧在哥廷根做着女仆的工作，像她母亲一样，过着朴素而平静的生活。她继承了母亲的忠诚与固执，将那两件遗物——《婚书》 和那一小叠黎曼的演算残页——看得比生命还重。那是她与母亲、与她母亲所侍奉的那位“小姐”之间，最直接、也是最私密的情感纽带。
穆勒精心策划了一次拜访。他没有以高高在上的学者身份出现，而是带着极大的敬意和耐心，通过一位与罗莎相熟的老神父引荐，在一个下午，来到了罗莎简朴但一尘不染的家中。他带去的不再是空洞的学术大义，而是精心准备的、他认为罗莎可能在意的东西：一套精心装帧的黎曼与艾莎已发表论文的高清复印件，一本带有详细注释的黎曼传记，以及几张哥廷根大学数学研究所最新照片，展示了黎曼父女肖像被庄重悬挂的位置。
谈话在一种表面客气、内里高度紧张的微妙氛围中开始。穆勒极力赞扬罗娜夫人的忠诚与罗莎的悉心保管，称她们是“历史无言的守护者”。他小心翼翼地提及那些论文复印件，说这是为了让更多后人了解黎曼父女的伟大。
罗莎安静地听着，表情平静，但眼神深处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礼貌地感谢了穆勒的好意，但婉拒了那些礼物：“教授，谢谢您。但这些太珍贵了，应该放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我这里地方小，也怕保管不好。”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的边缘，这是一个下意识的、保护性的动作。
穆勒见情感铺垫似乎无效，终于将话题引向核心，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一丝哀求：“罗莎女士，您知道，我们，全世界许多数学家，都在努力延续黎曼教授和艾莎小姐的工作。我们取得了一些进展，比如……”他简要提到了塞尔伯格的最新成果，试图将其与艾莎的思想联系起来，“……但我们相信，艾莎小姐可能还有一些更深刻的想法，未曾来得及发表。那卷《婚书》，或许就包含了指引我们方向的、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启示。它不属于任何个人，它属于整个数学世界，属于未来。”
听到“婚书”二字，罗莎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她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穆勒的眼睛，那目光不再是女仆的谦卑，而是一种混合着悲伤、坚定乃至一丝愤怒的复杂情绪。
“穆勒教授，”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母亲临终前，紧紧握着我的手，只嘱咐我一件事：‘罗莎，小姐的东西，是留给我的念想。是干干净净的念想。不能变成……不能变成你们那些人争论的东西。你要守住，像守住自己的良心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平复激动的心情，继续说道，语气近乎悲凉：“您说的那些公式、猜想，我不懂。但我懂得我母亲的心。她守了一辈子，不是守着几张写了字的纸，是守着对小姐的一份心，一份情。小姐的东西，在她心里，是热的，是活的。她怕它们到了别人手里，就变冷了，变成……变成你们书上冷冰冰的字，变成你们争论对错的工具。”
“对不起，教授。”罗莎最后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变得平静，却像一扇彻底关闭的门，“妈妈留给我的，是‘念想’，是‘美好’。不是……不是您说的‘启示’。 它们在这里很好。它们会一直在这里。”
这场精心准备的交涉，再次以彻底的失败告终。穆勒带着深深的失望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敬意离开了。他意识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用道理或利益打动的保管者，而是一个用整个生命和情感去守护一个承诺的、活着的纪念碑。对于罗莎而言，《婚书》的数学价值为零，它的全部价值在于其作为情感信物的不可侵犯性。学派的理性之光，无法穿透这堵由个人忠诚与私密情感筑成的、坚不可摧的墙。
三、 神灵军队的双重使命
穆勒回到普林斯顿，将这次失败的经历记录在学派的内部档案中，并附上了自己的反思：“我们或许永远无法通过交涉获得《婚书》。唯一的希望，在于时间。或许在未来，当罗莎女士的使命完成之后，这些遗稿能以某种方式重见天日。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尊重这份守护，并依靠我们自己的智慧继续前行。”
这一事件，深刻地揭示了艾莎学派作为一个“神灵军队”的双重本质：
一方面，他们确实是面向未来、开拓疆域的神灵。他们构建宏大的理论（几何迹公式），他们锻造强大的工具（流形法），他们系统地播种知识（数学普及），他们以近乎神性的理性，试图解读宇宙的数学密码。他们是法则的探索者和制定者。
另一方面，他们又是被历史所束缚、有所不能的凡人。他们无法突破情感的封印，无法获取那可能蕴含最终答案的“圣物”。他们不得不承认，在追求绝对真理的道路上，存在着理性无法逾越的界限——那就是另一个灵魂的意志、情感与承诺。这让他们在展现出神性力量的同时，也保有了人性的温度与局限。
零点的未尽之路，因此呈现出一种深刻的辩证法：一边是学派以神一般的姿态，建造着通往真理的、宏伟的“知识阶梯”，试图让后人能踏着他们的肩膀，攀登得更高；另一边，他们却始终被挡在那扇可能藏有最终地图的、由个人情感守护的密室的门外。这种“有所为，有所不能”的处境，恰恰构成了这个学派最真实、最富有人性张力的史诗篇章。他们既是照亮未来的灯塔，也是历史长河中一个有着自身渴望与遗憾的、具体的航行者。
（第三卷上篇 第十四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