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夜里下了场小雨,西城的泥土被润得酥软,踩上去能陷下半寸。天刚蒙蒙亮,张铁匠的铜锣就在巷口敲响了,“哐哐”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也把老卒们从梦里叫醒。孙二拄着根临时削的木杖,第一个站在地基旁,断袖在晨风中轻轻晃,眼里的红血丝比星子还亮。
“都精神点!”张铁匠扛着柄开山斧,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今儿破土,得用劲气,地基扎得深,房子才能立得稳!”他把斧刃在石头上蹭了蹭,寒光映着他脸上的刀疤,倒比年轻时还精神。
徐凤年带着亲卫们赶来时,老卒们已经列队站好了。有的拄着拐杖,有的缺了胳膊,有的瘸着腿,站得却笔直,像当年在军阵里一样。赵五手里攥着炷香,是从土地庙求来的,香灰簌簌落在他断了食指的手上,他却浑然不觉,只等着吉时到。
“吉时到!”李老汉看了看日头,拐杖往地上一顿,“动土!”
张铁匠抡起开山斧,往标记好的地基中央狠狠劈下,“咚”的一声,斧刃没入泥土半尺,溅起的泥点带着湿气,落在众人鞋上。孙二跟着挥起锄头,周平则指挥后生们搬开表层的碎石,老卒们各有分工,连赵五都拄着拐杖帮忙递工具,嘴里念叨着“慢点,别砸着脚”。
徐凤年没闲着,接过徐龙象递来的铁锹,往地基深处铲土。新翻的泥土带着草腥气,混着雨水的潮气,闻着格外踏实。徐龙象的活计最累,他抱着块半人高的青石往地基角上放,天生金刚境的力气让他走得稳稳的,石底与地面碰撞的“砰砰”声,像在给新房打地基的鼓点。
“龙象兄弟,这边再垫块小石头!”孙二在旁边喊,他站在临时搭的木架上,手里拿着水平仪——是张铁匠用墨斗改的,虽简单却管用,“得找平了,不然墙会歪。”
徐龙象“嗯”了一声,弯腰从旁边捡了块碎石垫在青石下,孙二用水平仪一量,果然平了,顿时笑得露出豁牙:“好小子,比工程营的后生还机灵!”
南宫仆射带着婆娘们送来早饭时,地基已经挖下去半尺深。竹篮里是菜饼和小米粥,还有用井水镇过的酸梅汤,喝一口沁凉到心底。王婶给孙二递过饼子,看见他断袖下的伤口被泥水泡得发红,赶紧从布包里掏出药膏:“快擦擦,别发炎了。昨儿特意让郎中加了消炎的草药。”
孙二嘿嘿笑,接过来胡乱抹了两把,就着粥咬菜饼:“没事,这点伤比战场上的枪眼轻多了!”他往地基里瞅,“照这进度,三天就能把地基垒完,不出一个月,准能上梁!”
虎子和念安也来帮忙,两人提着小簸箕捡碎石,虎子嫌簸箕太小,干脆用衣襟兜着,碎石硌得他龇牙咧嘴,却不肯撒手。念安则蹲在旁边,把捡来的光滑石子堆成小塔,说是给新房奠基的“宝石”。
“爹,你看我堆的塔!”念安举着石子喊,小手被磨得发红,却亮闪闪的满是骄傲。
徐凤年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真好看,等房子盖好了,就把这塔摆在学堂门口当镇石。”
念安立刻欢呼起来,堆石子的劲头更足了。
午后的日头渐渐热起来,地基里的积水被晒得冒出热气。张铁匠脱了褂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滚成了线,却依旧抡着斧头劈木桩,木桩被劈得笔直,是用来固定地基框架的。“这木头得用松木,”他边劈边说,“耐潮,虫蛀不动,能撑三十年。”
老卒们轮班歇脚,坐在墙角的草堆上抽烟袋,说的却都是盖房的事。孙二比划着怎么搭房梁,周平算计着菜园子该留多大,赵五则念叨着学堂的窗户要朝南,采光好。徐凤年坐在他们中间,听着这些细碎的谋划,忽然觉得,这些比任何战报都让人安心——当曾经的铁血汉子开始操心房梁怎么搭、菜畦怎么划时,才是真的把日子过进了心里。
傍晚收工时,地基已经垒起半尺高的青石墙,四四方方的像个巨大的棋盘。老卒们扛着工具往回走,孙二的木杖敲在石板上“笃笃”响,周平的断腿在地上拖出浅浅的痕迹,却都走得稳稳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徐凤年站在地基旁,看着那些整齐的青石,忽然想起刚从军时,老兵们教他怎么扎营——“地基要深,营墙要厚,才能睡得踏实”。如今想来,过日子和扎营,原是一个道理。
“明天该搭脚手架了。”张铁匠拍了拍他的肩膀,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我让徒弟们把木料都备齐了,保证耽误不了事。”
徐凤年点点头,往巷口走。王婶家的炊烟已经升起,混着泥土的腥气在暮色里漫开,像层温柔的纱。他知道,这地基里埋着的,不只是青石和松木,还有老卒们的念想,北境的安稳,和他想守护的,最实在的日子。
夜色渐浓,地基旁的灯笼亮了起来,映着青石墙泛着冷光,像在守护着即将破土而出的新生。徐凤年握紧了手里的铁锹,铁柄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带着股蓬勃的生气。他知道,只要这地基扎得深,往后的日子,就一定能立得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