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戏
民国三年,秋。
河西村口的老戏台,已经荒废了十几年。台口的朱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败的木头,像是老人掉了牙的牙龈。今晚,这破败的戏台前,却破天荒地聚满了村民。
“栓子,你他娘的真听见了?别是拿大伙儿寻开心!”村长赵老蔫叼着旱烟袋,眯着眼看向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
那汉子叫王栓,是村里的更夫,此刻他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村……村长,我要是扯谎,叫我天打雷劈!连着三晚了!就……就在子时前后,这戏台上……有人唱戏!”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唱的……是《乌盆记》!那刘世昌遇害那段,悲悲切切的……我……我还看见,台上影影绰绰的,像是有人影在动!”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乌盆记》,那可是出了名的鬼戏!讲的是商人刘世昌被谋财害命,尸身烧成乌盆,冤魂不散的故事。
“许是野猫叫春,或是风声……”有人小声嘀咕。
“放屁!”王栓急了,“那唱腔,那锣鼓点,真真儿的!我打更走了十几年夜路,还能听错?!”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吹得戏台顶上的破瓦哗啦作响,也吹得众人脖颈子发凉。
“嘿!我说什么来着!”王栓猛地指向戏台,“来了!又来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起初,只有风声。但渐渐地,风中似乎真的夹杂进了一丝若有若无、如泣如诉的唱腔,还有隐约的、像是用指甲敲击木板的“哒、哒”声,权作锣鼓。
那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戏台后面传来,又像是直接从每个人心底响起。
“……可怜我……异乡客……命丧在这……荒村外……”
唱词断断续续,腔调悲凉入骨,听得人心里头发毛。
“鬼……有鬼啊!”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人群“轰”地一下炸开,连滚带爬地往村里跑,只剩下村长赵老蔫、王栓,还有村里几个胆大的老辈人,硬着头皮留在原地,但脸色也都难看至极。
“这……这可如何是好?”赵老蔫没了主意。
“找班主!”一个老人拄着拐杖,重重顿地,“当年‘庆和班’的事,只有他最清楚!”
第二章:旧事
“庆和班”是十几年前一个很有名的草台班子,最后一次演出,就是在河西村这个戏台上,唱的正是《乌盆记》。那晚之后,整个戏班的人,连同班主赵天鹏,就离奇地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当地一桩悬案。
如今的赵班主,是赵天鹏的侄子,带着一个更小的戏班子,在附近十里八乡勉强糊口。他被村长请来时,脸上还带着跑码头惯有的油滑笑容,可一听到“庆和班”和“老戏台”几个字,笑容瞬间僵住,脸色“唰”地白了。
“村……村长,您提这陈年旧事做啥?”赵班主眼神躲闪,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
“做啥?”赵老蔫把烟袋锅磕得梆梆响,“你叔那戏班的冤魂,怕是回来了!就在那老戏台上闹腾呢!唱的就是《乌盆记》!”
赵班主手里的帕子掉在了地上,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
“赵班主,”一个须发皆白,被称为“三叔公”的老人缓缓开口,目光如炬,“当年的事,外面传得邪乎。可咱们村里老人都知道,你叔那班子,怕是遭了横祸,就折在咱们村了。如今这动静,是怨气未散哪!你是赵家唯一的后人,这因果,你得担起来!”
赵班主颓然坐下,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良久,他才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嘶声道:“我……我也是听我爹临死前,喝多了酒,断断续续说了几句……他说,那晚唱完戏,村里的大户,胡……胡老爷,看上了我叔带来那个唱青衣的‘云官儿’,想强行留下……我叔不依,就……就……”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了。胡老爷是当年村里的土皇帝,手底下养着一帮打手,无法无天。
“报应啊……”三叔公叹了口气,“胡家后来一场大火,死得干干净净,看来这怨气,并没随着人死灯灭而散掉。”
“那……那现在怎么办?”赵班主六神无主。
“请人!”赵老蔫一锤定音,“去请青云观的青玄道长!这鬼祟之事,非得专业人士出手不可!”
第三章:青玄道长
青玄道长来得很快。是个清瘦的中年道人,穿着半旧的道袍,眼神平静,背着一个杏黄色布袋。
他没有直接去戏台,而是在村里转了一圈,重点看了胡家那片早已沦为瓦砾的废墟,又在老戏台前后仔细勘查了许久,甚至从戏台角落的裂缝里,抠出一点黑褐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
“不是普通的游魂野鬼,”青玄道长开口,声音沉稳,“是‘地缚灵’,怨气极深,被束缚在这戏台之上。而且……不止一个。”
“不止一个?”众人心惊。
“嗯,”道长颔首,“戏班枉死众人,怨气交织,又以那唱青衣的‘云官儿’怨念最重,成了主导。他们重现当年惨剧,唱那《乌盆记》,既是自身冤屈的投射,也是在寻找……替身。”
“替身?”
“不错,”道长目光扫过众人,“他们想拉活人上台,重演那夜之事,借此脱离束缚,或者……干脆占据活人的肉身。”
赵班主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今夜子时,贫道要在这戏台上,做一场法事,化解这段恩怨。”青玄道长语气不容置疑,“需要戏班配合。”
“配合?怎么配合?”赵班主声音发颤。
“你们班子,今晚就在这台前,搭个简单的场子,锣鼓家伙准备好,但不唱《乌盆记》,唱《钟馗嫁妹》或者《目连救母》这类驱邪镇煞、宣扬正气的大戏!”
“在这……在这鬼台子前唱?”赵班主脸都绿了。
“正是!用活人的阳气,正大的戏文,冲散阴煞之气!”道长沉声道,“同时,贫道会在台上布阵,将那地缚灵逼出,一举超度或……镇压!”
他看了看面如土色的赵班主:“赵班主,你是赵家血脉,与那怨灵有因果牵连,需得你亲自掌板(司鼓),以血脉之气,定住阵脚。”
第四章:斗法
夜幕深沉,老戏台前破天荒地挂起了几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赵班主的戏班子在台前空地上搭起了简单的阵势,锣鼓笙箫一应俱全,班里的武生、老生、花脸都抹了脸,穿着戏服,虽然个个脸色发白,但还是硬着头皮准备开锣。赵班主自己,则坐在鼓架后面,手里拿着鼓槌,手抖得厉害。
青玄道长独自一人,立于荒废的老戏台之上。台中央设了香案,摆放着桃木剑、符纸、糯米、朱砂、黑狗血等物。七盏铜灯按北斗七星方位摆放,灯焰跳跃。
子时将至,阴风再起,比前几晚更烈,吹得灯焰明灭不定,台前的旗帜猎猎作响。
“开锣!”青玄道长一声令下。
台前,锣鼓家伙猛地敲响,奏的是《钟馗嫁妹》的激昂曲牌。唱戏的角儿们亮开嗓子,努力唱出正气凛然的词句。
然而,他们的声音,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传不出多远,就被那呼啸的阴风和从老戏台上弥漫开来的冰冷气息所吞没。
老戏台上,异变陡生!
那剥落的朱漆后面,斑驳的墙面上,开始浮现出一个个模糊的、扭曲的人影!有穿着戏服的,有穿着短打的,形态痛苦,挣扎嘶吼,却发不出声音。戏台中央,一个穿着青色戏服、水袖飘飘的女子身影逐渐清晰,她背对着众人,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泣。
空气中,那悲切的《乌盆记》唱腔再次响起,这一次,无比清晰,压过了台前的锣鼓!
“……烧得我……皮焦肉烂……骨成灰……”
冰冷的怨气如同实质,笼罩了整个区域,台前唱戏的角儿们只觉得浑身发冷,牙齿打颤,唱词都带了颤音。
“稳住!”青玄道长大喝,脚踏罡步,手中桃木剑挥舞,将一道道黄符射向戏台四周!
符纸无火自燃,化作道道金光,打在那些模糊的人影上,激起一阵阵无声的涟漪和更加浓郁的怨气!
那青衣女鬼“云官儿”猛地转过身!她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那滔天的怨毒!她伸出惨白的手,指向台前鼓架后的赵班主!
赵班主如遭雷击,手中的鼓槌“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僵住,眼神瞬间变得空洞。
“班主!”旁边拉胡琴的琴师惊呼。
只见赵班主木然地站起身,像个提线木偶,一步步朝着老戏台走去!
“孽障!休得惑人!”青玄道长见状,知道不能再留手。他咬破指尖,将血抹在桃木剑上,剑身泛起赤光。又从布袋中取出一面八卦镜,对准那女鬼!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凶秽消散,道炁长存!敕!”
八卦镜射出一道清蒙蒙的光华,照在女鬼身上!
“啊——!”
一声尖锐的鬼啸仿佛直接在众人脑海中炸响!女鬼的身影在镜光下剧烈扭曲,冒出阵阵黑烟!她周围的那些模糊鬼影也发出痛苦的哀嚎,戏台上阴风怒号,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撕扯道长的衣袍!
台前的戏班子众人被这景象吓得魂飞魄散,锣鼓家伙都停了。
“不要停!继续唱!”青玄道长勉力支撑着八卦镜,厉声喝道,“用你们的阳气,助我!”
戏班子的人回过神来,班主还在被迷惑,琴师一咬牙,拉起胡琴,其他人也重新敲响锣鼓,扯开嗓子,更加卖力地唱起《钟馗嫁妹》,几个胆大的武生甚至对着老戏台的方向,比划起了驱邪的架势。
活人的阳刚之气与正气凛然的戏文汇聚在一起,如同暖流,开始冲击那冰冷的怨气领域。
青玄道长压力一轻,看准时机,将桃木剑往香案上一拍,双手快速结印,口中念动真言,引导七盏铜灯的灯焰汇聚成一道炽热的火线,如同锁链,缠绕向那被镜光定住的女鬼!
“尘归尘,土归土!冤有头,债有主!胡家已遭天谴,尔等何必执着?!速速放下怨念,往生去吧!”
道长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蕴含法力,震荡着无形的魂魄。
那女鬼在镜光、火链与浩荡正气的三重冲击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悲苦与释然的叹息。她那张空白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抹哀戚,随即,她的身影,连同戏台上那些挣扎的鬼影,开始慢慢变淡,如同水墨浸入水中,逐渐消散。
弥漫的阴冷气息随之退去,呼啸的阴风也停了。
老戏台恢复了死寂,只有剥落的朱漆和腐朽的木头,在灯下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赵班主一个踉跄,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四周:“我……我刚才怎么了?”
青玄道长收起法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色有些苍白。
“结……结束了?”三叔公颤声问。
“嗯,”青玄道长点点头,“怨灵已散,往生去了。将这戏台……拆了吧。此地阴气沉积太久,不宜再留。”
他看了看惊魂未定的众人,补充道:“多行善事,自有正气护身。有些旧账,天道轮回,早已清算。”
东方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笼罩河西村多日的诡异阴影,终于随着那消散的怨魂,一同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