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尚远,看不清细节,但那片由无数旗帜汇聚而成的“光斑”,如同在莽原上凭空铺开的一块巨大而华丽的织锦,牢牢钉在了开远门外原本空旷的原野上。
前面更是一片深沉、蠕动、几乎望不到边际的黑色蚂蚁!
那是人!汇聚如海的人!
隐隐还传来一股低沉、持续、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嘈杂嗡鸣声,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这是窦文场、贾相、杜相、高相、郑相携京城五品以上官员还有宗室子弟,出城迎接天策大将军!旌旗仪仗在开远门下!”
杨志廉压低声音说道。
“哦?”李謜嘴角扯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寒光一闪,“百官出迎?阵仗不小啊…这是想把本王架在火上烤?”
杨志廉喉间溢出几声低沉的轻笑:“咯咯咯…殿下,这不正好么?”
“哈哈哈!好!他敢摆阵,本王就敢踏平!他来什么,本王全兜着!驾!”李謜狂笑一声,声震四野!
他猛地一夹马腹,那杆高擎的血矛瞬间化作一道猩红的流火,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向着那旌旗招展、万众汇聚的开远门疾驰而去!
“跟上!”雷岳大吼道,身后数百名彪悍的安西儿郎齐声暴喝,铁蹄轰然踏地!
整个骑兵集群如同决堤的洪流,爆发出摄人心魄的轰鸣!
沙通天等忙不迭策马跟上安西军兄弟。
马蹄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宛若千军万马在冲锋陷阵,凛冽的杀伐之气冲天而起,直扑迎驾台!
这突如其来的狂飙突进,如同平地惊雷!
杨志廉望着绝尘而去的李謜,眼中闪过一丝佩服的神色。
那高高搭起、铺着猩红毡毯的迎驾台上,以权宦窦文场为首,宰相贾耽、杜佑,中书侍郎高郢、郑珣瑜等一众身着紫袍深绯的帝国重臣,原本如同精心摆放的木偶般肃立。
此刻,那刻意维持的肃穆瞬间被撕裂!
人人脸色骤变,眼底无法抑制地掠过骇然与惊恐,在那扑面而来的铁骑威势与喧嚣烟尘笼罩下,竟噤若寒蝉,僵立当场!
威势逼人,莫过如此!
窦文场站在百官最前列,位置甚至压过了四位宰辅。他握着拂尘的手微微颤抖,勉强稳住身形,但眼角的抽搐却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这位执掌枢密院十余年的权宦,曾于建中四年的泾原兵变中护驾仓皇逃亡奉天;贞元初年,更是不顾危险亲赴作乱的朔方军,成功震慑乱兵,稳定了河中局势。吐蕃大举入侵时,他临危不乱,奔走于宫禁与神策军营之间,传达圣意、安抚军心,直至敌退。此后,他掌控并大力扩充神策军,稳居枢密使之位,权倾朝野十余载。
然而此刻,那些浸透血与火的往事,却在那杆血矛的寒光前如雪消融——他忽然惊觉,自己精心编织的权力罗网,竟困不住这头从西域归来的猛虎。
宗室子弟队列最前方,广陵王李纯死死盯着那卷尘而来、手持血矛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面对这位刚从安西浴血归来的“小皇叔”。
一股无形的、冰冷沉重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扼住了他的呼吸,令他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与……心悸。
“吁——!”一声清越的马嘶划破喧嚣。李謜猛地勒住狂奔的骏马,那神骏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虚踏几下,轰然落地!
激起一圈烟尘。
他正好停在了距离那猩红迎驾台约五十步的地方,手中血矛斜指苍穹,矛尖暗沉的血痂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烟尘在落定的马蹄旁缓缓飘散……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定格。
李謜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火的短刃,瞬间刺破这五十步的距离,精准无误地钉在了窦文场的脸上!
这个距离,近得足以让李謜看清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如同上了釉的假面般僵硬的面孔上,每一丝强撑的纹路都清晰毕现。纵使涂抹了宫中秘制的粉黛,日光下依旧透出一种竭力掩饰也无法抹去的灰败惨白。
窦文场的眼神看似是保持着迎视的姿态,但瞳孔深处却涣散、闪躲,根本没有聚焦在李謜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眸上,更不敢直视那血红的矛尖。
那两道目光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来!
窦文场感到自己脸上每一寸精心涂抹的脂粉假面都在灼痛,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一股混杂着惊惧与被冒犯的怒火猛地窜起,瞬间压过了最初的慌乱。
“哼!羽翼未丰的雏鹰,刚扑腾两下就想啄瞎老雕的眼?狂妄!本座执掌枢密、总绾宫禁之时,你还在十六王宅玩泥巴呢!”
窦文场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恐慌,舌尖狠狠抵住上颚,将所有残存的力气灌注于喉管——
“奉——旨——!”
“本骠骑大将军、内侍监、枢密使窦文场,奉圣谕,偕同门下侍中贾耽、尚书左仆射杜佑、中书侍郎高郢、郑珣瑜,并舒王李谊、广陵王李纯、通王李谌、虔王李谅、建康郡王李铣等宗室重臣...,率在京五品以上文武百官——于此开远门外,恭迎天策大将军凯旋长安!天策大将军血战安西,扬我国威!阵斩吐蕃贼寇六万!焚其陇西粮秣三万石!阵斩其贼酋论莽热!连克于术、钵浣、于阗、且末、疏勒等诸多坚城!定鼎乾坤!功勋盖世,实乃社稷柱石!陛下闻捷报,圣心大慰,龙体亦为之稍安!特命吾等,代天郊迎,以彰天策大将军不世之功!恭请天策大将军,随吾等入城!移驾大明宫紫宸殿暖阁,觐见圣人!”
窦文场一口气大声说完。
身后所有人躬身说道:“恭迎天策大将军、雍王凯旋归来!”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便死死地锁定在雍王李謜的身上。
那目光里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震惊、探究、审视,以及一抹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两年前那个在御宴上被几句刁难便面红耳赤、讷讷不敢言的青涩宗室子呢?
眼前这如山岳般沉稳,周身弥漫着铁血煞气之人……西域的罡风沙砾,竟真能如此淬骨重生?!
此子……已成龙虎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