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那封充满怨毒与夸张的密信,以最高机密等级,被快马加鞭送到了州府治所。信使不敢耽搁,连夜将密封的铜管呈递至州牧崔弘昇的书房。
时已深夜,州牧府书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崔弘昇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深邃,透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与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并未急于休息,而是正在批阅各地送来的、堆积如山的文书。天下糜烂,盗匪蜂起,各地告急、求援、弹劾的文书如雪片般飞来,让他心力交瘁。
当他展开张诚的密信,借着明亮的烛光快速浏览时,眉头先是习惯性地蹙起,随即越皱越紧,看到最后,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拥兵数万?装备精良?勾结北虏,图谋不轨?”崔弘昇放下信纸,手指轻轻敲打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嘲讽,“这个张诚,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剿匪无能,推诿罪责、构陷同僚的本事倒是见长。”
他执掌一州之地,绝非庸碌之辈。黑云寨的动静,他早有耳闻,知道是一伙新近崛起、颇为棘手的山匪,曾让张诚屡屡吃瘪。但“拥兵数万”?简直是天方夜谭!若真有数万精兵,早就席卷郡县,岂会偏安一隅?至于“勾结北虏刘武周”,更是诛心之论,无非是想将一桩地方匪患,渲染成通敌叛国的大罪,以此引起朝廷的高度重视,甚至借刀杀人。
“蠢货。”崔弘昇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张诚的拙劣伎俩,还是在骂这纷乱时局。他深知,如今隋室倾颓,各地豪强并起,他这个州牧的位置坐得也并不安稳。境内大小势力盘根错节,北有刘武周虎视眈眈,西有关中群雄逐鹿,他必须如履薄冰,谨慎应对每一股可能威胁到统治的力量。
黑云寨,确实需要重视。能全歼“血刃”精锐,其实力不容小觑。但更重要的是,要弄清其真实意图和背后是否真有靠山。贸然派大军征剿?万一是个硬骨头,损兵折将,削弱自身实力,岂非让周边虎狼之徒趁虚而入?更何况,如今州府兵力捉襟见肘,岂能为了张诚的一己私怨而大动干戈?
沉思良久,崔弘昇心中已有决断。他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笺纸上写下几行苍劲的小字:
“着令:一,密查黑云寨虚实,尤重其兵力、粮械、与外界往来。二,严查郡尉张诚近日行止,及其与郡守王璠关系。三,严密监视北边动向,有无异常。查明速报,不得轻举妄动。”
写罢,他用小印钤上,唤来值守的心腹侍卫,低声吩咐道:“即刻派人,按此令行事。要快,要隐秘。”
“是!”侍卫领命,无声退下。
崔弘昇靠回椅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选择了一条最稳妥的路:按兵不动,暗中查探。既不给张诚当枪使,也不放过任何潜在的威胁。他要看清这潭水到底有多深,再决定是抚是剿,或是……利用。
就在州府暗中调查之际,郡城内的权力斗争已见分晓。郡守王璠眼见张诚失去利用价值且已成累赘,果断采取了丢车保帅的策略。他以“剿匪不力、纵匪养奸、虚报军情、有通匪之嫌”等罪名,突然发难,将张诚革职查办,投入大牢,其党羽也遭到清洗。王璠此举,既向州府表明了自己“肃清吏治”的决心,也将此前所有失败的责任完美地推到了张诚头上。
曾经风光无限的张县尉,在阴暗的牢房中发出了绝望而怨毒的诅咒,但已无人理会。他投出的“巨石”,激起的波澜却开始反向吞噬他自己。
黑云寨,议事堂。
李晏、萧影、周铁柱、黑熊等人齐聚,气氛凝重。萧影率先汇报了“影卫”最新侦知的情报:州府密探活动频繁,张诚下狱,郡城权力更迭。
李晏听完,目光扫过众人:“张诚这‘祸水东引’之计,虽未立刻招来大军,却让我寨成了众矢之的。诸位有何看法?”
黑熊率先嚷嚷道:“寨主,怕他个鸟!兵来将挡!俺老黑正好手痒痒!”
李晏未置可否,目光落在萧影身上。萧影清冷开口:“祸水亦可借舟。眼下各方目光聚焦,是危机,亦是机遇。可借此混乱,暗中拓展,混淆视听。”
李晏微微颔首,萧影的策略总是着眼于大势和机变。但他这次没有立刻定论,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周铁柱:“铁柱,你常年负责对外联络,熟知各方势力心思,你怎么看?”
周铁柱见寨主点名,精神一振,仔细思索片刻,沉稳答道:“寨主,萧教头所言极是。属下以为,当前关键有三:其一,州牧崔弘昇此人,属下早年随商队行走时略有耳闻,为人谨慎多疑,稳字当头。张诚信中言辞夸张,崔牧必不全信,故而按兵不动,暗中查探。我寨当下首要,并非备战大军,而是应对这些‘暗探’。”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郡守王璠弃张诚自保,短期内必不敢再主动招惹我寨,甚至可能希望相安无事。我等或可暗中释放一些‘善意’或‘默契’的信号,稳住郡城方向,避免两面受敌。”
“其三,张诚诬我‘勾结北虏’,虽是无稽之谈,却也让刘武周之名与我寨产生了关联。或许……可借此由头,与汾州那边‘有心人’的接触,变得更‘顺理成章’一些,甚至可故意让州府探子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
周铁柱的分析,结合了他对人情世故和势力心理的把握,更加具体和具有操作性。李晏眼中露出赞许之色:“铁柱分析得透彻!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能想到利用崔弘昇的谨慎和王璠的自保心理,甚好!”
他综合了萧影的宏观策略和周铁柱的具体建议,霍然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沉声下令道:
“既然如此,我们就来一个‘将计就计’,在这潭浑水中,为我黑云寨趟出一条路来!”
“周铁柱!”
“属下在!”
“对外联络之事,由你全权主导!按你方才所言,立即着手,设法向郡守王璠释放缓和信号,让他觉得我们暂时无意与郡城为敌。与汾州那条线的接触,可以更‘大胆’一些,具体分寸由你把握,既要获取我们急需的战马、铁料,也可适度‘故布疑阵’,让州府的探子嗅到一丝我们与北边‘有染’却又真假难辨的气息!同时,利用所有商队渠道,散播真伪难辨的消息,或示弱,或称与郡城有默契,务必搅浑这潭水,让崔弘昇摸不清我们的虚实!”
“属下明白!定不负寨主所托!”周铁柱感到备受重视,郑重领命。
“黑熊!”
“俺在!”
“你的锐士营,即刻起,明松暗紧!日常操练照旧,但最精锐的人马,全部转入后山新开辟的秘密营地,加强山地丛林作战和夜间突袭的特训!寨墙明哨可适当减少,但暗哨必须增加一倍!我要你做到外示松懈,内藏杀机!”
“得令!寨主放心,俺老黑晓得轻重!”黑熊拍着胸脯保证。
“萧影!”
“在!”
“你的‘影卫’,任务最重!一要加强对内肃清,以最严厉的手段,揪出可能混入的探子,宁可错查,不可放过!二要扩大情报网络,不仅限于郡城、州府,更要像蜘蛛网一样,向北延伸到刘武周的地盘,向西触及关中动向,我要知道这天下大势的每一点风吹草动!三要确保我与核心成员的安全,饮食、起居、出行,每一环节都要有万全之策!”
“领命!”萧影抱拳,眼神冰冷而坚定。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众人领命而去,迅速行动起来。李晏独自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张诚的“祸水东引”,非但没能淹没黑云寨,反而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各方势力的真实嘴脸和算盘,也让他的团队在应对中变得更加成熟和默契。
“祸水东引……哼,”李晏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那就看看,最后这水,会淹了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