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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确诊“绝嗣”,又在父亲那番冷酷决断中看清自己“弃子”的命运后,梁晗便彻底垮了。往日里那个风流恣意、流连花丛的梁三公子,如今成了侯府深处一道沉默的影子。他闭门不出,将自己困在院子的偏房里,案上的酒坛堆了半人高,昔日最爱的琴棋书画蒙了厚厚的尘。意志消沉的他,连梳洗都懒得顾及,发髻散乱,衣衫褶皱,眼底是化不开的灰败,仿佛人生所有的光亮都被抽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

他总觉得,自己是被整个家族抛弃的人。父亲的冷漠,兄长的咄咄逼人,连往日对他言听计从的妾室们,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疏离。他心中积压着对父亲的怨怼——怨他不问缘由便定了自己“绝嗣”的命数,怨他为了家族利益轻易牺牲自己;也藏着对家族的失望——这所谓的侯府荣耀,终究是将他当作了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就在这浑浑噩噩的时日里,一次偶然的文人雅集,成了他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亮”。那日他本是被旧友强拉着出门,却在雅集上结识了一位名叫苏疏桐的公子。此人一袭青衫,眉目俊朗,谈吐风雅,见解更是不俗。最难得的是,他对梁晗这位“失意侯府公子”没有半分轻视,反而处处透着理解与宽慰。

当梁晗借着酒意,将心中的苦闷、不得志,以及对父亲的怨、对家族的失望一股脑倾吐出来时,苏疏桐只是耐心倾听,偶尔颔首,适时用几句温润的话语开解。他引经据典,说“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劝梁晗看开些,莫要为不值得的人和事辜负大好年华;他又说“及时行乐须纵酒,莫使金樽空对月”,拉着梁晗品酒论诗,让他暂且忘却俗世的烦恼

在这位“知己”的引导和陪伴下,梁晗仿佛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他又开始频繁流连于酒肆画舫,纵情声色,身边依旧围绕着莺莺燕燕,耳边尽是软语温言。他觉得,这世上总算还有人懂他,还有人能让他快活。那些因“绝嗣”和“弃子”身份带来的屈辱与痛苦,似乎都能在酒精和短暂的欢愉中被麻痹、被遗忘。他又变回了那个看似风流恣意的梁三公子,只是眼底深处,多了几分刻意掩饰的空虚

然而,这虚假的宁静,终究没能维持太久,便被梁老爷无情地打破了

这日黄昏,梁晗刚从外面饮酒归来,醉眼朦胧,脸上还残留着与沈疏桐畅谈后的愉悦。他脚步虚浮地踏入府门,便被父亲的贴身小厮拦下,说是老爷在书房等候,让他即刻过去。

梁晗心中虽有几分不耐,却也不敢违抗,强撑着醉意来到书房。刚一进门,便见梁老爷端坐于上首,脸色阴沉得吓人,周身气压低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不等他开口请安,梁老爷便猛地起身,抄起墙角立着的家法棍子,劈头盖脸就朝他抽了过来

“啪!”清脆的响声伴随着剧痛,瞬间传遍全身。梁晗被打懵了,酒意也醒了大半,疼得嗷嗷直叫,又惊又怒:“父亲!您为何又打我?!我做错了什么?!

梁老爷却不答话,只是红着眼眶,手中的棍子一下比一下重,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怒与失望,狠狠落在梁晗的背上、腿上。“我打你个有眼无珠!打你个引狼入室!打你死到临头还不知所谓!”梁老爷打得气喘吁吁,终于停下动作,将棍子往地上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指着梁晗的鼻子,眼神里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更藏着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与冰冷:“你以为你那个所谓的‘知己’苏疏桐,是什么好东西?!”

梁晗趴在地上,疼得浑身抽搐,闻言却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苏公子他……他是我的知己,怎会……”

“知己?”梁老爷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与后怕,“他是玉贵妃娘家旁支的门人!是玉贵妃和五皇子特意派来接近你!”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们就是要让你上五皇子的船,好拿住你的把柄,日后无论是要挟我,还是用来攻击整个梁家,都能派上用场!你个蠢货!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

轰——!

梁晗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变得惨白。那些所谓的“理解”、“宽慰”,那些推心置腹的“知己之情”,原来全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沾沾自喜,以为找到了人生的救赎!

巨大的羞辱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浑身冰凉,瑟瑟发抖。他想起沈疏桐那些看似宽慰的话语,想起他有意无意引导自己纵情声色的模样,想起自己酒后吐露出的那些对父亲、对家族的怨怼之语……这些,如今都成了对方手中可以随时用来攻击梁家的利刃!

“他……他……”梁晗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梁老爷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虽有不忍,但为了家族,他必须硬起心肠。“你不能再留在京城了。”他斩钉截铁地说,语气不容置疑,“你在这里,就是个活靶子,是个随时会被人利用来攻击梁家的漏洞!留你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

他顿了顿,缓了缓语气,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我已经给你谋了个外放的缺,去南边的庐州府做个通判,那里远离京城,清静得很,你去避避风头,也好好清醒清醒你的脑子,想想自己到底是谁,该做什么!”

外放?通判?这看似是个官职,实则与流放无异!庐州府偏远贫瘠,远离权力中心,这一去,便意味着他彻底被排除在侯府的继承序列之外,再也没有回到京城核心圈层的可能!梁晗眼中露出深深的绝望和不甘,他想反驳,想哀求,却在父亲冰冷的目光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梁老爷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但很快便被家族存续的重担压了下去。他缓和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意味:“你院里的妾室,挑几个老实的、信得过的,跟你一起去吧。身边总得有人伺候,也免得你在那边太过孤苦。”

梁晗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院子,看着满屋依旧对他笑脸相迎的莺莺燕燕,只觉得一阵彻骨的讽刺和悲凉。他曾经以为这些人是真心待他,如今才明白,她们不过是依附于他的势力罢了。如今他成了待流放的弃子,这份“真心”,又能维持多久?

他挑来选去,最终只点了两个平日里最沉默寡言、毫无背景的妾室。她们性子懦弱,不会惹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带着她们,不过是图个清静。

离京那日,天气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落下雨来。没有盛大的送行,没有亲友的叮嘱,只有几辆简陋的马车停在侯府后门。梁晗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衫,站在马车旁,最后一次回头望了望永昌侯府那巍峨的门楣。朱红的大门依旧气派,却再也不属于他。

心中翻涌着被驱逐、被放弃的悲凉与怨恨,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或许再也难以回到这权力的中心。他的人生,从绝嗣开始,似乎就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下坡路。而那个所谓的“知己”,更是将他最后一点尊严和希望,都踩得粉碎。

“走吧。”梁晗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转身踏上马车,掀帘的瞬间,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马车辘辘远去,载着一个失意公子的残梦,也载着永昌侯府在皇权倾轧下的,又一重无奈与牺牲。而京城的风,依旧喧嚣,侯府的争斗,也远未结束。

梁晗被外放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永昌侯府这潭早已浑浊的深水,激起的涟漪远超预期。他的荒唐蠢钝、轻易被五皇子一系拿捏利用的下场,不仅打醒了沉溺虚幻的自己,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所有旁观者的脸上——尤其是那些与梁家有着千丝万缕利益关联的姻亲故旧。京城里人人都看得明白,在皇权倾轧与储位之争的漩涡中,永昌侯府若再这般无休止地内斗,不过是自毁根基,最终只会被各方势力像分食猎物般吞噬殆尽。

一直以沉静目光观察着这一切的林苏(曦曦),在梁晗离京后的第三日,特意寻了个梁老爷独处的时机,走进了书房。她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说什么复杂的大道理,只是仰着小小的脸蛋,眼神清亮得像一汪泉水,用最质朴的语言,提出了一个简单的“想法”:

“祖父,我前日在花园里看到老槐树,它的树干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大缝,管家爷爷说,再刮几场大风,它可能就倒了。”她顿了顿,小手轻轻攥着衣角,“可我又看到院墙上的爬山虎,藤蔓都缠得紧紧的,把裂开的墙缝都遮住了,那堵墙就一直站得稳稳的。祖父,大树要是自己从里面裂开了,一阵风就能吹倒。可要是外面的藤蔓都缠上来,帮着把它捆紧,是不是就能撑得久一些?”

梁老爷愣了愣,看向孙女澄澈的眼眸。

曦曦继续说道:“大伯伯想分家,是因为他觉得分开了能拿到更多东西,能自己说了算。可如果分开之后,大伯伯的家、我们的家,都变成了小树苗,风一吹就倒,更容易被别人欺负,他是不是就要再想想了?”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点醒了困局中的梁老爷!他一直想着如何压制梁曜,却从未想过,要让梁曜自己意识到,维持现状、抱团取暖,才是目前对他、对整个梁家最有利的选择!只有让梁曜看清分家的弊端远大于益处,他才会主动放弃那个疯狂的念头。

梁老爷心中激荡,看着眼前这个年幼却通透的孙女,眼中满是震惊与欣慰。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曦曦说得对,说得好!祖父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立刻行动起来,但身为家主,他不便直接出面联络外家,以免落人口实,显得梁家内部已然虚弱到需要外家介入的地步。于是,墨兰的作用,在此刻凸显了出来。

盛家虽非顶级权贵,但自长柏入仕后,清流名声在外,加之世代书香,姻亲故旧盘根错节,在京中清流圈子里有着不小的影响力。在梁老爷的默许和暗中暗示下,墨兰提笔修书几封,分别寄给了嫂子海氏、姐姐华兰和妹妹如兰。

很快,忠勤伯府的华兰便以“探望妹妹和侄女”为由,带着丰厚的礼物来到了永昌侯府。她性子温婉,言辞却极有分寸,在与梁夫人、墨兰叙话时,不经意间提及:“妹妹在侯府操持家务,真是辛苦。听说府上近日有些喧嚷?一家子骨肉,和和气气才是最要紧的,若是自家先乱了阵脚,岂不是让外人看了笑话,亲者痛仇者快?”

没过几日,海氏也来了。她身为长柏之妻,如今在盛家地位尊崇,说话更有分量。她不仅探望了梁夫人和墨兰,还特意去见长房大奶奶,语气诚恳地说:“大奶奶为府中之事操劳,我们这些做亲戚的看了也心疼。这京城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永昌侯府,若是内部不睦,怕是会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受损的,还是整个梁家。若有用得着我们盛家的地方,大奶奶尽管开口。”

就连一向不喜欢应酬的如兰,也在丈夫文炎敬的劝说下,来了一趟侯府。她性子直爽,说话不绕弯子:“二姐姐,我知道你难。可再难,也不能让家里散了呀!你看我们盛家,虽然不富裕,但兄弟姐妹和睦,父母安康,这才是最大的福气。”

这些话语,看似是亲戚间的关心,实则是不动声色的施压。她们代表的不仅是盛家,更是盛家背后那张庞大的清流关系网。这股力量,让一向嚣张跋扈的长房大奶奶也不得不掂量几分——盛家虽不掌兵权,但在文官集团中口碑极好,若是得罪了盛家,日后梁曜在朝堂上,难免会被清流官员掣肘。

与此同时,苏氏也动了起来。她的娘家虽不在京城,却在宗室和一些旧勋贵中颇有根基。苏家的女眷们开始在各种社交场合,或明或暗地表示对永昌侯府“家宅不宁”的“关切”。在一次宗室举办的赏花宴上,苏家的一位婶婶便当着众人的面对长房大奶奶说:“大奶奶真是不容易,操持这么大的家,还要为兄弟间的和睦费心。如今这世道,安稳最重要,长房身为长子嫡孙,当以大局为重,莫要让外人看了梁家的笑话才好。”

一时间,梁曜和长房大奶奶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压力。他们渐渐意识到,强行分家,不仅会彻底激怒父亲,失去族内长辈的支持,更会得罪盛家、苏家等一众姻亲故旧,使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而没有了家族作为后盾,他梁曜在太子集团中的分量,也会大打折扣。

而就在这微妙的时刻,梁曜一直倚仗的东宫,也传来了太子的“暗示”。太子显然并不希望看到永昌侯府彻底分裂——一个完整且内部有制衡(长房与二房互相牵制)的永昌侯府,既能为他所用,又不用担心其势力过大难以控制,比一个分裂后可能失控或倒向其他皇子的侯府,对他更有利。太子的亲信私下找到梁曜,委婉地提醒他:“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正是积蓄力量的关键时刻,维持府中稳定,以待来时,方为上策。”

内外交困之下,梁曜反复权衡利弊,终于不甘地发现,此时强行分家,确实弊大于利。他需要时间消化母亲去世带来的影响,需要重新巩固在太子集团中的地位,也需要稳住侯府内部和外部的关系。

在又一次族老会议上,梁老爷先是严厉斥责了近期府中的乱象,再次明确表示“父母在不分家”的祖训不可违。随后,他话锋一转,罕见地做出了一些让步:“长房为家族操劳颇多,日后府中城南的三座铺面、西郊的两个庄子,便交由长房打理,收益归长房支配。府中部分中馈事务,也可由大奶奶协助夫人打理。”

这番话,给了梁曜一个台阶下。他沉默了许久,目光扫过在场的族老和父亲,最终,他缓缓低下头,语气复杂地说道:“既然父亲坚持,族中长辈也多不赞同,儿子……也不再强求分府。只望父亲日后处事,能多念及长房为家族所做的贡献,一碗水端平。”

这话,等于变相同意了不再分家。

持续数月、闹得满城风雨的分家风波,就在这种各方势力博弈、妥协的复杂局面下,暂时平息了下来。

侯府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下人之间的摩擦也少了,家宴上,虽依旧没有往日的和睦,却也不再剑拔弩张。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长房与二房之间的裂痕已然深种,那些被压制下去的矛盾,只是暂时蛰伏,远未解决。

然而,经此一役,墨兰在府中的地位无形中提升了许多。她不再是那个只懂在后宅周旋的主母,而是成了能撬动盛家力量、为侯府稳固局面的关键人物,她背后的盛家姻亲网,也成了梁家不敢忽视的一张牌。苏氏的作用也更加凸显,她与墨兰一内一外,配合默契,成了二房乃至整个侯府稳定的重要支柱。

而林苏(曦曦)那看似稚嫩、实则切中要害的“想法”,更是让梁老爷和梁夫人彻底刮目相看。他们再也不能将这个年幼的孙女仅仅视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而是将她当作了梁家未来的“智囊”,对她的意见,也多了几分重视。

永昌侯府这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大船,在经历了险些解体的危机后,带着满身的伤痕与内部越发深刻的矛盾,暂时稳住了航向,继续在皇权与储位之争的漩涡中,艰难前行。

风波暂平,墨兰踏着残阳余晖回到自己的院落。朱漆门扉推开时,带出一阵穿堂风,卷起阶前几片枯黄的落叶,倒衬得这偌大的院子愈发空旷寂寥。她心头并无半分风波过后的轻松,反倒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闷得慌。

目光扫过廊下、庭中那些身影,墨兰的眉头不自觉地蹙紧。梁晗外放离京,带走了这院子里最后一点鲜活的人气,只留下这些妾室通房,像一群被遗忘在华丽牢笼里的雀鸟。她们或倚着廊柱,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鬓边的珠花斜斜坠着,没了往日争宠时的精心打理;或坐在窗下,手里捏着针线,眼神却空洞地落在虚空处,绣绷上的花样歪歪扭扭,全然没了章法。有几个年轻些的,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娇媚,却被一层惶惶不安笼罩着,像受惊的小鹿,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生怕触怒了主母;而那些年岁稍长、早已失了恩宠的,面色憔悴,眼底爬满了倦怠,连逢迎的笑意都懒得强装,只剩下麻木的顺从。

墨兰看着她们,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刚嫁入侯府时的模样。那时她也是这般小心翼翼,费尽心机想要抓住梁晗的心,想要在这深宅大院里站稳脚跟。可如今,她成了这院子的主母,看着这些和曾经的自己一样,被困在四方天地里的女子,心中竟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们的未来,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靠着府里微薄的月例,等着主母偶尔的赏赐,争抢着一个男人早已消散的恩宠,今日你算计我,明日我提防你,直到眼角爬满皱纹,颜色渐渐衰败,最终在这深宅里孤老终生,连个念想都留不下。

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人群角落里的两个丫鬟身上,墨兰的心猛地一刺,像被针扎了似的。那是当年她为了固宠,亲手挑选出来送给梁晗的贴身丫鬟,春桃和绿萼。记得刚送出去时,她们还是两个眉眼灵动、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姑娘,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可如今,春桃的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细纹,原本清亮的眸子变得浑浊,看向墨兰的眼神里,除了敬畏,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墨兰心上。绿萼则更显沉默,她垂着头,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形也瘦削了许多,曾经那双能说会道的嘴,如今紧紧抿着,仿佛再也吐不出半分活络的话来。

墨兰别过脸,胸口一阵发闷。当年她只觉得,将自己的丫鬟送给夫君,是稳固地位的理所应当的手段,既能彰显自己的贤良,又能安插眼线,一举两得。可如今看来,她何尝不是亲手将她们推进了这不见天日的牢笼?她们本该有自己的人生,或许嫁个普通人家,相夫教子,安稳度日,也比在这宅院里虚耗光阴、消磨心性要好得多。

“母亲,您站在这里吹风,仔细着凉。”一道清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澄澈。

墨兰回过神,见林苏(曦曦)捧着一件素色披风走来,眉眼间带着关切。她接过披风拢在肩上,指尖触到温热的锦缎,心里那点刺痛稍稍缓了些。她叹了口气,伸手指了指院子里那些无精打采的身影,苦笑道:“还能为何事烦忧?你看看她们,打不得,骂不得,养着又是白费米粮,整日里死气沉沉的,看着便让人心里憋闷得慌。”

林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些女子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珠翠首饰,却一个个像精致却没了生气的玩偶,被无形的丝线束缚着,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她沉吟片刻,目光掠过庭中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眼神渐渐清亮起来,抬头对墨兰说道:“母亲,与其让她们在这院子里虚耗光阴,互相算计,惹您心烦,不如……给她们找点正经事做?”

“正经事?”墨兰蹙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她们能做什么?无非是绣花、弹琴、唱曲儿,这些玩意儿,哄人开心尚可,难道还能当饭吃?终究是些无用的消遣罢了。”

“不是那些。”林苏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女儿记得,父亲外放前,曾跟您提过一句,府里有几处铺子,位置都还算不错,只是这些年经营不善,收益寥寥,几乎成了赔本的买卖。反正也是半死不活地吊着,不如分给她们一人一间,让她们去做管事,自己打理铺子。”

“什么?!”墨兰惊得差点从廊下的美人靠上站起来,手里的茶盏晃了晃,滚烫的茶水溅出来,落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只瞪大眼睛看着女儿,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让妾室去做铺子管事?这……这成何体统!哪有让内宅妇人抛头露面去抛头露面经营商铺的道理?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永昌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母亲,”林苏往前凑了一步,声音放低了些,却依旧坚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院子于她们而言,看似锦衣玉食,实则与牢笼无异,困在这里,不过是坐吃等死。可若是让她们出去做事,那便是给了她们一条活路。”

她顿了顿,看着墨兰渐渐平静下来的脸色,继续说道:“女儿的意思是,铺子交给她们打理,赚了钱,您抽一成利,算是她们对主母的孝敬,也能贴补府里的用度,一举两得。剩下的九成,扣除本金和经营开销,所有的盈余都归她们自己所有,既是她们的养老钱,也是她们的私房钱。她们想买什么胭脂水粉、衣裳首饰,或是贴补娘家,都随她们自己的心意,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林苏的目光落在那些女子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悲悯:“母亲您想想,她们若是有了自己的进项,有了盼头,谁还会把心思放在这小院子里,争那点早已不存在的残羹冷炙?谁还会整日怨天尤人,惹您心烦?手里有了钱,心里就有了底气,眼界自然也就开了,日子也就有了奔头。在这深宅大院里,最熬人的就是无所事事的日子。让她们出去走走,忙起来,心思有了寄托,时间……也就过得快些了。”

墨兰彻底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女儿。林苏的话,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劈开了她脑中根深蒂固的“内宅规矩”。她活了这么大,从未听过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内宅妇人,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夫教子,打理家事,哪有抛头露面去经商的道理?可细细想来,女儿的话竟无半分不妥,甚至……颇有道理!

把这些吃白饭的“闲人”变成能挣钱的“忙人”,把府里的“消耗”变成“产出”,把她们心中的“怨气”变成过日子的“干劲”!既解决了这些妾室通房的安置问题,又能把梁晗留下的那些烂摊子铺子盘活,还能给自己增加一笔名正言顺的进项,这分明是一举数得的好事!

墨兰看着眼前的女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林苏自小就聪慧过人,性子沉稳,不像其他女儿那般娇憨任性。可她从未想过,女儿思考问题的方式,竟然已经完全超出了后宅女子的范畴。她不是在遵循既定的规矩,而是在……制定新的规则。这种魄力和眼界,连许多男子都未必具备。

“可是……”墨兰心中还有最后一丝顾虑,语气也带了几分犹豫,“她们都是养在深宅里的人,哪里懂什么经营之道?若是把铺子给了她们,最后亏得血本无归,那可如何是好?”

“亏了便亏了。”林苏淡然一笑,语气轻松却自有主张,“反正那些铺子原本也不赚钱,与其放在那里慢慢损耗,不如权当给她们一个教训,让她们知道挣钱不易,以后也能安分些。况且,我们可以请几个老成持重、经验丰富的老掌柜从旁协助,教她们看账本、理货物、打交道。愿意学、肯用心的,自然能慢慢上手;若是那些好吃懒做、不肯用心的,亏上几次,在帮她们找适合的路径。”

墨兰低头沉吟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披风上的绣纹。女儿的话句句在理,既打消了她的顾虑,又让她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她抬头看向院子里那些死气沉沉的身影,又想起自己这些年在侯府的不易,心中那份固有的执念渐渐松动,最终被一丝决断的光芒取代。

“好!”墨兰猛地一拍手边的石桌,声音不大,却带着十足的魄力,“就按你说的办!明日我便将她们都叫来,把这件事说清楚!”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墨兰的正院里便聚满了人。那些妾室通房们听说主母有要事宣布,一个个心怀忐忑地赶来,低着头站在庭中,连大气都不敢喘。当墨兰将让她们打理铺子、自己挣钱的决定缓缓道出时,整个院子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她们怔怔地看着墨兰,仿佛没听清刚才的话。片刻之后,寂静被一声低低的惊呼打破,紧接着,各种情绪如同潮水般在她们脸上炸开——有狂喜,有忐忑,有疑惑,有跃跃欲试。

那个年纪最小、才入府不久的柳姨娘,眼圈瞬间红了,双手紧紧攥着帕子,身体微微颤抖着,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的光芒。她出身寒微,原本以为只能在这深宅里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没想到主母竟然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旁边的张姨娘则显得沉稳些,她皱着眉,细细思索着这件事的利弊,眼神里带着几分犹豫,却也难掩一丝期待。而那些年岁稍长、早已对未来不抱希望的,脸上则露出了茫然和迟疑,她们被困在这后宅太久,早已忘记了外面的天地,也几乎失去了养活自己的能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选择。

“主母……您说的是真的?”春桃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墨兰,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眼底满是渴求,“我们……真的能自己打理铺子,赚的钱也能自己留着?”

墨兰看着她,想起昨日心中的刺痛,语气缓和了些:“自然是真的。我既说了,便不会反悔。愿意去的,我会派人安排老掌柜协助;若是不愿意,留在府里也无妨,只是以后须得安分守己,不许再惹是生非。”

话音刚落,便有大半人立刻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谢主母恩典!”

柳姨娘哭得泣不成声,连连磕头:“主母大恩大德,奴婢……奴婢永世不忘!”

春桃和绿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和决绝,她们也跟着跪倒在地,声音坚定:“奴婢愿意去!请主母给奴婢一个机会!”

很快,愿意尝试的妾室们便被一一登记在册,分配了合适的铺子。几日后,在老掌柜的带领下,她们褪去了绫罗绸缎,换上了利落的布裙,开始磕磕绊绊地学习经营。有的跟着老掌柜去市集考察行情,有的在铺子里学习记账对账,有的学着招呼客人、讨价还价。一开始,她们难免闹出不少笑话,被客人刁难,被同行轻视,甚至因为不懂规矩而亏了钱。可她们没有放弃,白日里忙着打理铺子,晚上便聚在一起,互相请教,总结经验,眼底渐渐有了往日没有的光彩和干劲。

有人嘲笑那些妾室自不量力,异想天开;但也有不少深宅里的妇人,暗中佩服墨兰的魄力,更羡慕那些妾室能有这样一条出路。甚至有几位官员家的夫人,还特意去那些铺子逛了逛,看着那些曾经养尊处优的妾室们忙前忙后的身影,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而墨兰的院子里,果然清静了许多。留下的要么是胆小怯懦、不敢踏出舒适区的,要么是真心愿意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没有了往日的勾心斗角,没有了明争暗斗的算计,院子里的气氛竟前所未有地和谐。下人们也松了口气,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做事也顺畅了许多。

墨兰坐在窗前,看着庭中嬉戏的丫鬟,眉宇间的愁绪渐渐舒展。她拿起桌上的账本,看着那几间铺子渐渐有了起色,甚至开始有了盈余,心中不由得对女儿愈发佩服。

林苏悄悄走进来,见母亲神色舒展,便知道事情进展得顺利。她走到墨兰身边,拿起一颗刚剥好的莲子递过去,轻声道:“母亲,您看,这样不是很好吗?”

墨兰接过莲子,放进嘴里,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看着女儿清亮的眼眸,轻轻点了点头:“好,很好。是母亲狭隘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活法。”

林苏笑了笑,目光望向窗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地上,温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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