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平静的午后，被一阵微妙的骚动打破了。
主编亲自陪着一个人走进文史编辑部，那人穿着剪裁精良但依旧掩不住疲惫气息的深灰色西装，鼻梁上架着标志性的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就很重的公文包，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仿佛大脑还在高速处理着别的事务——正是陈南希。
“陈总临时来视察一下我们社的业务，”
主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向好奇张望的同事们介绍，
“大家继续工作，不用紧张。”
不紧张才怪。
这可是集团总部来的大老板之一，活的！虽然看起来更像一个加班过度的项目经理。
林晓在时苒旁边激动地掐她胳膊，压低声音：
“哇塞！这就是传说中的陈总？好帅！但是看起来……好累哦。”
时苒倒是没那么惊讶，毕竟这位“牛马”大哥是她目前这份米虫……哦不，自力更生工作的幕后安排者。她只是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视察”。
陈南希在主编的陪同下，在部门里转了一圈，问了几个业务上的问题，语气平淡高效，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个人的工位和状态。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时苒身上，停顿了大约零点五秒，然后平淡地移开，对主编说：“差不多，去下一个部门吧。”
主编连忙点头应允。
就在陈南希转身要离开时，他似乎不经意地回头，对时苒的方向说了一句：
“时苒是吗？上次那份古籍索引的复核报告，有些细节需要确认。方便的话，五分钟后到我临时办公室来一下。”
林晓立刻向时苒投去“自求多福”又夹杂着“你小子居然被大老板点名了”的复杂眼神。时苒心里也有点打鼓，不知道这位大哥唱的哪一出。
五分钟后，时苒敲开了那间临时借用的小会议室的门。
陈南希正坐在里面，对着笔记本电脑敲击，手边还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看起来就苦得要命的黑咖啡。
“坐。”他头也没抬，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时苒拘谨地坐下。
陈南希又处理了几封邮件，才合上电脑，揉了揉眉心，抬眼看向她。那眼神没什么特别情绪，就是纯粹的……审视工作进度的目光。
“报告没问题，做得不错。”
他开门见山，
“找你来，是驰野那小子，一天打八个电话烦我，问你在这里适不适应，有没有人欺负你。”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透着一股“这倒霉弟弟真烦人”的无奈。
时苒：“……谢谢南希哥关心，我挺好的。” 心里默默给陈驰野记了一笔。
陈南希点了点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随即皱了皱眉，大概是因为凉了。他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后靠，看着时苒，忽然问：
“你呢？觉得这工作怎么样？比待在家里……清静点？”
这话问得有点意有所指。
时苒想起洛伦佐那安静却无处不在的凝视，陈驰野定时炸弹般的“探望日”，陆屿喑小心翼翼的视频通话，还有m国时不时传来的、需要她斟酌回复的消息……清静？那是什么？可以吃吗？
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脱口而出：“工作挺好的。至少……日程是可控的，KpI是明确的，同事是讲道理的。”
不像她家里（如果能称之为家的话）那几位，需求多变，情绪莫测，规则成谜，还个个自带杀伤性武器（精神意义上的）。
陈南希镜片后的眼睛似乎极快地闪过了一丝……了悟？甚至是一丝几不可察的“同病相怜”？
“看来，”他语气依旧平淡，但用词微妙，“你那边的‘项目管理’，复杂度也不低。”
时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脸有点热，但又奇异地感到一种被理解的松弛。
是啊，项目管理。管理一群背景强悍、性格迥异、目标冲突（目标都是她）、还随时可能互相引爆的“核心干系人”，这难度简直堪比运作一个跨国并购案，不，可能更难，毕竟商业并购有法律和合同约束，她这里……靠的是虚无缥缈的吸引力、愧疚感和扭曲的执念。
她这段时间试图搞的“时间分配”、“需求差异化”、“信息隔离”、“危机缓冲”，不就是最蹩脚的项目管理和风险控制吗？而且还是在自己毫无实权、资源（她自己）就是被争夺对象的情况下。
一瞬间，时苒看向陈南希的眼神充满了深刻的同情，以及一种找到“病友”的激动。
“南希哥，”
她往前倾了倾身体，声音都带上了一丝迫切，
“我深刻理解了！我之前的想法太肤浅了！真正的‘牛马’，不是体现在上班打卡做报表上！”
她指了指自己，表情严肃，
“是体现在……嗯，管理那些不可控的、还偏偏不能解约的‘超级VIp客户’上！心累！比加班累一百倍！”
陈南希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共鸣和夸张的形容噎了一下，推了推眼镜，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比喻，很新颖。”他干巴巴地评价。
“真的！”
时苒来劲了，仿佛找到了组织，
“您管理那么大集团，下面那么多部门，那么多性格各异的……人才，肯定特别有经验！比如，怎么让那些都觉得自己最重要、谁都看不起谁的‘大牛’们，至少表面上和平共处，还能各自产出？怎么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分配得让他们虽然都不满意，但至少不立刻掀桌子？还有，怎么应对那种不按常理出牌、随时可能给你搞个惊天动地‘惊喜’的刺头？”
她问得两眼放光，完全是虚心求教的模样。
困扰她许久的后宫（划掉）特殊人际关系管理难题，此刻在真正的“管理界牛马”面前，似乎有了寻求专业指导的可能！
陈南希沉默了足足十秒钟。
他心头一动，看着时苒那张写满“求知若渴”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脸，第一次在处理家族和公司事务之外，感到了一丝纯然的……荒谬和……些许的兴致？
他想起自己那个作天作地的弟弟陈驰野，想起家里那个情绪化又偏心的母亲，想起对弟弟洛伦佐过度宠溺、对他却只有工作要求的父亲，想起公司里那些倚老卖老的老臣、眼高手低的新锐、还有无数等着他擦屁股的烂摊子……
好像，从某种抽象层面来说……确实有点共通之处？
他慢条斯理地又喝了口凉掉的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然后，他抬起眼，用那种给下属做季度复盘般的平静语气，缓缓开口：
“首先，明确你的核心目标。你不是为了让他们每个人都开心，而是为了确保‘项目’——也就是你目前的生活状态——不崩盘。所以，底线思维很重要。”
时苒赶紧点头，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准备记录。
“其次，信息不对称是你的武器，也是你的风险。你需要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动态、诉求和弱点，但他们不能完全掌握你的全部信息和决策过程。建立你自己的信息渠道，但慎用。”
“第三，善用‘鲶鱼效应’。当内部趋于僵化或某一方势力过大时，适当引入一点外部变量或制造一点可控的竞争，可以打破平衡，重新洗牌。当然，风险极高，需精确计算。”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
陈南希看着时苒，眼神锐利，
“无论表面上给予多少‘自主权’或‘特别待遇’，最终裁决权必须牢牢握在你自己手里。哪怕这个裁决权只是名义上的，哪怕执行起来困难重重。一旦他们意识到可以绕过你自行其是，或者联合起来向你施压，局面就会彻底失控。”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以及，做好心理建设。这种‘管理’没有终点，没有常规意义上的成功，只有不断的危机处理和动态平衡。会非常消耗心力。必要时，需要给自己寻找‘泄压阀’。”
时苒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把这些“金玉良言”记下来，心里波涛汹涌。不愧是专业人士！一针见血！比起她自己瞎琢磨和看《甄嬛传》学来的野路子，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南希哥，您太厉害了！”
她由衷地赞叹，眼睛亮晶晶的，
“那……如果遇到那种，嗯，背景特别硬，完全不按商业逻辑出牌，动不动就喜欢掀物理意义上桌子的‘VIp’……怎么办？” 她脑子里闪过洛伦佐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让人压力山大的脸。
陈南希：“……”
他大概知道她说的是谁。沉默片刻，他给出一个非常务实的建议：“优先确保自身安全和关键基础设施（比如你的工作、你的基本社交圈）不受冲击。对于这类对象， containment （遏制）比 management （管理）更现实。划定明确的红线，触碰红线的后果必须清晰且他有能力理解。同时，寻找能制衡他的其他力量，哪怕只是暂时的。”
时苒若有所思地点头。遏制……制衡……红线……
“好了，”
陈南希看了眼腕表，站起身，重新拿起公文包，
“我还有个会。这些……‘管理经验’，仅供参考。” 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只是进行了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业务交流，“在这里工作，有任何实际问题，可以直接联系我的助理。私人问题……自己把握尺度。”
说完，他就像完成了一项计划外但又不得不做的任务，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小会议室，重新投入他那无边无际的“牛马”生涯中。
时苒坐在原地，看着手机上新鲜出炉的“陈氏牛马管理心法（精简版）”，只觉得豁然开朗，又觉任重道远。
她收起手机，挺直腰板，走回办公室。林晓立刻凑过来八卦：
“怎么样怎么样？大老板找你干嘛？是不是要提拔你？”
时苒深沉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林晓的肩膀：
“晓晓，你不懂。领导只是对我进行了一次……嗯，跨部门的高阶管理培训。” 内容是如何管理一群比顶级客户难搞一百倍的“祖宗”。
林晓：“？？？”
窗外的阳光正好，时苒看着自己堆满稿件的工位，再想想家里（别墅里）那摊子事，忽然觉得，上班，真的是她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了。
至少这里的KpI，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她那个“特殊项目管理”的KpI……大概是“今日世界和平（狭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