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雷动中,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上台,他显然也没见过这种阵仗,脸上带着几分官方的拘谨和掩饰不住的好奇。
他在万众瞩目下,将手伸进抽奖箱,象征性地搅动了几下,然后,精准地捏住了一张小小的卡片。
瞬间,全场死寂。
数千人的呼吸,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顾建军接过卡片,目光扫过,然后将喇叭凑到嘴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上面的数字:
“中奖号码是——”
“零——!”
“二——!”
“八——!”
“尾号028的幸运顾客!你在哪里!”
话音落下的瞬间,人群后方,一个瘦小的身影先是僵住,随即爆发出了一声刺破夜空的尖叫!
“啊——!是我!是我啊!我中了!”
一个穿着朴素工装、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工,手里死死攥着那张奖券,激动得又哭又笑,双脚离地,在原地疯狂蹦跳!
记者们的闪光灯,在同一时刻化作一片白昼,将她淹没!
在无数羡慕、嫉妒、要杀人的目光簇拥下,她被请上了主席台。
当顾建军亲手把那块写着“头等大奖”的领奖牌交到她手里时,女工双腿一软,竟直接哭倒在地。
“谢谢……谢谢龙王电子厂!谢谢赵总!谢谢顾主席!”
她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却喊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铭记的名字。
这一幕,通过记者的镜头,被永远地定格。
第二天,鹏城所有报纸的头版,都被同一个女人霸占了。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女工抱着一块写着“头等大奖”的牌子,哭得涕泗横流,在她身后,是那台让全城眼红的日立大彩电。
标题一个比一个悚动。
【神话诞生:三小时十九万,龙王电子重新定义鹏城速度!】
【买录音机送彩电!这家工厂,比印钞机还快!】
“龙王”二字,仅用一个下午,便成了鹏城街头巷尾最滚烫的词汇。
庆功宴的喧嚣被隔绝在楼下,整栋办公楼陷入深夜的沉寂。
顾建军和龙金彪彻底喝断片了,一个抱着账本傻笑,一个逮着人就吹嘘自己如何慧眼识珠,一眼看出赵总乃是人中龙凤。
赵美兰没去酒宴,她端着一杯浓茶,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边,俯瞰着灯火渐熄的厂区。
录音机的爆火,只是她庞大计划里,微不足道的第一步。
一个用来撬动原始资本,打响名号的投石问路之举。
她的野心,从不是这种小打小闹的家电。
她要的,是真正的国之重器,是能让“美兰”这两个字,刻在未来几十年科技丰碑上的核心技术。
当然,路要一步步走。
她放下茶杯,走到办公桌前。
桌上,安放着一部崭新的黑色手摇电话,整个厂区,独此一部,是顾建军动用他“顾主席”的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装上的。
赵美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估摸着时间,拎起了沉甸甸的话筒,熟练地摇动了手柄。
“喂,麻烦找顾建国。”
在电流的“滋滋”声中,赵美兰那颗在商场上坚硬如铁的心,罕见地泛起一丝涟漪。
出来快大半年了。
她对那几个孩子谈不上多少母爱,更像是在审视自己亲手埋下的几支“潜力股”,需要定期查看长势。
“喂?谁啊?”
电话那头,传来小叔子顾建国标志性的公鸭嗓,带着几分不耐。
“我,赵美兰。”
“大嫂!”顾建国的声调瞬间拔高八度,谄媚又热情,“我的亲大嫂,你可算来电话了!你跟大哥在鹏城还好吧?听说那边乱得很,你们可得注意安全!”
“我们很好。”赵美兰懒得寒暄,开门见山,“家里生意如何?孩子们呢?”
“好!太好了!”顾建国立刻像汇报工作般说道:“大嫂你那法子绝了!咱们的电子表在安县是独门生意,那些二道贩子都得从我这儿拿货!我跟小兰数钱数到手抽筋!”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大嫂,就这两个多月,刨去所有开销,净赚了……快一千块了!”
一千块。
赵美兰心里毫无波澜,这个数字,甚至不够今天销售额的零头。
但这笔钱,是安县那个家的定海神针。
“干得不错。”她淡淡夸了一句,“钱你跟小兰看着花,孩子们的吃穿别省。另外,每月给老宅送二十块钱、两斤肉,记在我的账上。”
“哎!好嘞!大嫂你就瞧好吧!”
“让孩子们接电话。”
电话那头一阵骚动,很快,一个温软的女孩声音响起。
“妈……”
是顾晚秋。
赵美兰声音不自觉地放缓:“最近身体怎么样?学习跟得上吗?”
“挺好的,建国叔和小兰婶天天给我炖鸡汤。妈,我这次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一。”声音里透着一丝怯怯的骄傲。
“不错。”赵美兰点头,“数理化是根基,我寄回去的参考书,上面的题要做完。不懂就去问老师,脸皮要厚。”
“嗯!我知道了。”
“让林深来。”
电话换人,那头沉默了许久,才传来一个清冷又戒备的少年音。
“喂。”
顾林深,她手中最锋利,也最难掌控的一张牌。
赵美兰没有问学习,而是像平等的合伙人一样,直接切入正题:“我让你留意的几件事,有动静吗?”
她离家前,曾单独交代顾林深,留意县里国营厂的动向、物价变化,乃至县领导的公开讲话。
电话那头的顾林深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脑中整理着庞杂的信息。
“县纺织厂,上月停发工资,工人闹事被压下了。县食品厂,一批出口的罐头因包装不合格被退回,全部积压在仓库。另外,上周县广播号召,鼓励发展个体经济……”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逻辑分明,将安县一个多月的经济脉络,勾勒得一清二楚。
赵美兰的眼睛倏地亮了。
这小子的商业嗅觉,简直是天生的!
“很好。”赵美兰压下心中的激赏,“你记住,信息本身不值钱,值钱的是信息背后的机会。纺织厂发不出工资,意味着什么?食品厂的罐头积压,又意味着什么?多想,多分析。”
“……我知道了。”顾林深的声音依旧清冷,但那层戒备的硬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让卫国来。”
“妈!妈!你啥时候回来啊?”顾卫国咋咋呼呼的声音差点震破她的耳膜。
赵美兰直接打断他:“学习怎么样?闯祸没有?”
“一直在进步呢!妈你怎么老问这个……”
“那就行了,电话费贵,挂了。”
赵美兰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没给他抱怨的机会。
话筒放下的瞬间,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顾建军带着一身酒气,心疼地咧着嘴走了进来。
“美兰,你对卫国,是不是太狠了点?”
“对他狠,才是为他好。”赵美兰头也没抬,“不让他知道生活的难,我们就算给他留座金山,他也得败光。”
顾建军张了张嘴,无力反驳。
他叹了口气,走到赵美兰身后,笨拙地伸手给她捏着肩膀。
“美兰,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顾建军……活得像个人样了。”顾建军的声音蓦地哽咽,“我站在台上,看着下面几千人,听他们喊我‘顾主席’、‘顾总’,我这辈子……做梦都没这么风光过。”
赵美兰感受着他手上的力道,心中也是微动。
这个男人,简单,纯粹,给他一点阳光,他就能把整个人都燃烧起来。
“这只是个开始。”
赵美兰转过身,对上他通红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燃着一簇火。
“建军,录音机的生意我会慢慢交给龙爷打理。”
“我们的摊子铺得还不够大。”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顾建军的心上。
“我要去一趟香港。”
顾建军懵了:“去香港?干嘛?咱们生意不是刚起步吗?”
“录音机,只是开胃小菜。”
赵美兰的目光越过他,仿佛看到了鹏城河对岸那片灯火辉煌的不夜城。
“我们的下一个目标,是电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