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十五万大军北伐,东路铩羽而归,中路虽获大捷——诸葛詹甚至将魏将胡质等俘虏尽数让与东吴——但细究起来,东吴不过是得了些浮财,真正拓土开疆的却是坐收渔利的蜀汉。
在孙权眼中,分明是东吴将士浴血奋战,蜀军却趁机攫取果实。更可恨的是诸葛瑾临终之言:汉取襄阳,吴获战俘,各得其所——这番剖白传到建业,简直如火上浇油。
用朕的兵马为你侄儿做嫁衣?好个吃里扒外的老匹夫!他咬得牙根渗血。
尽管战报明载:若非蜀军自侧翼突袭迫使司马懿回援,东吴败军早被赶入长江。正是吴蜀合盟,方有汉水大捷。
但孙权固执地认定——蜀汉不过是趁着鹬蚌相争,窃取了本属于东吴的襄阳城!
东吴军队撤离时设计引诱魏军出城,留下空荡荡的城池。没想到蜀汉乘虚而入,轻松占据了襄阳。
实在可恨!孙权怒气冲天,孤动用十五万大军,竟便宜了他人!
蜀地鼠辈,趁乱窃取四郡疆土,下作至极!
归根结底,孙权内心充斥着嫉妒与不甘。他见不得蜀汉仅凭微薄兵力就轻易拿下四郡,而自己倾尽国力却颗粒无收。
孙权在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突然停下脚步阴冷一笑:诸葛瑾这老匹夫已死,他那伶牙俐齿的儿子定会来建业奔丧。届时将其扣下,正好讨回属于东吴的襄阳城。
还有交州!交州本就是东吴疆土!
必须全部吐出来!
正如诸葛瑾生前预料,这位侍奉孙权数十年的老臣早已看透君王的为人,早料到孙权能做出这般不堪之事。
这时宦者轻步入内禀报:陛下,群臣联名上奏为大将军请谥...
谥号?孙权冷笑连连,痴心妄想!诸葛老贼出卖吴国利益,孤允其全尸下葬已是格外开恩,还想要谥号?
诸葛瑾生平庸碌,不予谥号。孙权不耐烦地挥手打发了宦者。
为东吴操劳一生的诸葛瑾,最终连个谥号都没能得到。此时的孙权,将薄情寡义的本性暴露无遗。
夜色渐深。
诸葛府邸。
日落多时仍未见宫中旨意,跪在灵前的诸葛恪已然明白:孙权不愿赐予父亲死后哀荣。
堂堂一国大将军,竟连最基本的谥号都得不到,更遑论天子的抚慰。
不过府中并未显得冷清。诸葛瑾素来人缘极佳,生前与人为善,因此即便君王刻薄,前来吊唁的宾客依然络绎不绝,直至深夜仍有人陆续前来。
待到更深入静,府邸才渐渐安静下来。
母亲,您先去歇息吧。诸葛恪沙哑着声音劝道,由我们兄弟几个守灵就好,您要保重身体。
诸葛恪向妻子递了个眼神,妻子会意,扶着婆婆回屋歇息。
灵堂内安静下来,诸葛攀低声问:“伯父,您不会责怪叔父没来送大父最后一程吧?其实叔父原本打算过来的……”
“不会。”诸葛恪摇头,“既是阿翁生前的安排,思远遵从长辈心意是对的。若他来建业,恐怕就难以脱身了。”
“思远年纪尚轻,在那边自有前程,不该困在建业。”
以诸葛恪的才智,自然明白父亲书信中的深意。他清楚诸葛詹不来才是明智之举,又怎会责怪?
“大公子,”老仆进来请示,“夜深了,想必不会有宾客再来,是否要关闭府门?”
“不必,还有一位客人未到,再等等。”诸葛恪平静道。
老仆虽疑惑谁会在此时登门吊唁,但仍依言守在门房,未合中门。
三更时分,诸葛恪等待的最后一位客人终于到来——新任车骑将军朱然。
诸葛瑾背负了所有罪责,而功劳尽归朱然。
前者因孙权迁怒未能获谥,后者却升任车骑将军,兼领兖州牧。
朱然在诸葛瑾灵前跪下,郑重叩首三次。诸葛恪等人也随之行礼。
“元逊兄,可否送我一程?”朱然起身后问道。
“请。”诸葛恪起身相送。
二人并肩向外走去。诸葛恪想询问前线实情,朱然也打算将一切和盘托出。
朱然毫无隐瞒,将战事始末详尽告知。他清楚此事瞒不过诸葛恪——荆州南部皆是诸葛瑾旧部, ** 早已流传。亲自坦言,反倒显得诚意。
“如此说来,正是因为此次出征,家父的身体才……”诸葛恪面色阴沉。
他本就反对父亲出征,认为诸葛瑾年事已高,奈何孙权执意点将。果然,祸根便种于此。
朱然感慨道:“司马懿大军压境之际,大将军便已病体难支。多亏诸葛家那位小丞相奇袭魏军后方,否则我东吴必将损兵折将。”
他郑重拱手:“此番全赖诸葛氏力挽狂澜。元逊日后若有差遣,朱某万死不辞。”
“车骑将军保重。”
待朱然离去,诸葛恪冷着脸命人阖上府门。
他凝视着案头素帛——父亲搏命换来的战功,竟连身后哀荣都未能保全。
荆州那场大捷根本是父亲与堂弟布下的杀局:五万魏军殒命,江陵危局得解。可孙仲谋眼中只有襄阳,认定是父亲拱手相让。
可笑那襄阳本是蜀汉自魏国手中夺取,与东吴何干?偏生吴主认定蜀汉该将城池献上。这般昏聩心思,最终化作对亡父的羞辱——连个谥号都不肯给。
诸葛恪蓦地转身望向宫阙,袖中拳头捏得咯咯响:“若非念及太子恩义......”
■
诸葛瑾的棺椁三日后便下葬。自前线运回的尸身,终究不宜久停。
满朝文武缄默中,唯有太子孙登身着斩衰亲临。储君为臣子服丧本是逾制,这番举动让素来桀骜的诸葛恪亦俯首叩谢。
这日大朝,孙权睨着殿中未除孝的诸葛恪:“大将军那位成都的侄儿,竟不来送终?”
孙权一直暗中关注着诸葛詹的动向,可直到诸葛瑾下葬,都未见其前来奔丧,忍不住出言询问。
原本打着扣押诸葛詹的主意,想借此向蜀国讨要襄阳和交州,这是孙权筹划已久的计策。
禀陛下,蜀道艰难,微臣已去信劝阻舍弟长途跋涉。遥祭先叔,诚心可鉴,未必非要亲临。诸葛恪心知肚明,立即堵死了话头。亲儿子替堂弟作主,外人哪有置喙的余地?
孙权被噎得哑口无言,脸上怒色稍纵即逝。总不能明说要扣押人质来要挟蜀国,终究还要些体面。
暗自记恨诸葛恪坏了好事,对诸葛家更添厌恶。议政吧。兴致缺缺地摆手道。
筹划落空,连带朝议都提不起精神。
陛下,此番荆州大捷,当犒赏三军,抚恤阵亡将士。朱然率先出列。作为荆州统帅,自然要为部将请功。
孙权不假思索。虽然没占到便宜,但该给的封赏不能少,否则今后谁肯效命?
丞相顾雍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奏道:陛下,府库钱银不足...
什么?!孙权拍案而起,国库怎会空虚?钱粮都去哪了?相比蜀汉,东吴财政向来宽裕,鲜见捉襟见肘之时。
陛下容禀。顾雍急忙解释,非是钱粮不足。府库堆满粮帛,唯独铜钱短缺。
原来诸葛詹八岁起就推行商政,用直百钱搜刮魏吴财富。如今渐显成效,东吴市面铜钱日渐稀少——百姓缴税都改用粮帛,铜钱全留着购买蜀货。这些钱最终都经商人流入蜀地,一去不返。
日积月累之下,东吴市面上的铜钱日渐稀少,现今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国库里现钱所剩无几,堆满的反倒是各色布匹与粮草。
发放抚恤金还是用铜钱更为妥当。顾雍进言道:粮草乃军需根本,若全数折抵为布帛发放,将士们拿着也无大用。
对朝廷而言,自然不愿动用粮草支付抚恤。行军打仗全靠粮草支撑,再多也不嫌多,必须牢牢掌握在手。而以布帛抵作抚恤与赏赐,又显得不太体面。
虽说布帛在当下也具备货币功能,但终究适用范围有限。给将士们发放少量布帛尚可,缝制成衣物也就消耗了。可若让各家各户堆积成山的布帛,既不能悉数裁衣,终究不如铜钱实用。
届时必然会出现众人持布帛上街交易的情形。短时间内大量布帛涌入市集,必然导致布帛贬值,更难换得所需之物。以物易物实为经济倒退,这是不争的事实。
铜钱可以购买万物,其价值人人认可。但对于家中本就不缺布帛的人,自然对布帛兴致索然。譬如某人想用布帛换取鲜肉,持肉者若不缺布帛,交易便无从谈起。最终只会导致大量布帛积压在百姓手中无法流通。
陛下,此番大捷所需发放的赏赐与抚恤数额巨大。臣建议新铸钱币以解燃眉之急。顾雍躬身奏道。
胜败之间的赏赐标准天差地别。战败时的抚恤少得可怜,而战胜后的抚恤金额至少是败仗的五倍有余。先前朱然兵败司马懿折损万余,后来襄阳会战又损失数千。这意味着要发放近两万人的抚恤金,再加上对幸存将士的赏赐,开支着实惊人。
这笔钱又不得不发。若朝廷拖欠,势必动摇军心,影响日后战意。即便倾尽所有也要如期发放,否则东吴将士今后临阵对敌,只怕更无斗志可言。
铸币!又是铸币!孙权烦躁地拍案而起:为何五铢钱总是不够用?尔等谁能给朕个说法?
当今天下,朝廷铸币实乃亏钱营生。
铜料本有价值,本是贵重之物。
待得制成钱币,铸造火耗、匠人工钱、柴炭之费,桩桩件件皆为折本。同等铜料化为铜钱,反倒亏折更甚。铸钱愈多,国库愈虚。
面对孙权的诘问,阶下群臣皆默然。
钱往何处?尽数贩往成都矣!
满朝朱紫心知肚明,那些行商坐贾,哪个不是世家豪族的爪牙?
故而众官缄口如瓶,哪个蠢物敢宣之于口?
横竖铸币亏损的是官中银钱,与己何干?
商队西行成都所获厚利,可是实打实落入自家囊中。
公利受损而私利得增,百官自然趋利避害。古往今来,何曾真有那么多公而忘私之人?
六朝兴废,不过皆为私门谋算。
若东吴尽是忧国忘家之士,又何至于困守江东?
倘真有群公忠体国之辈,早就挥师中原,混一四海了。
孙权见众臣鸦雀无声,自觉无趣,遂道:且开炉铸钱罢。
臣领旨。顾雍当即应命。
然新铸钱币不过杯水车薪。待抚恤恩赏发下,军眷购盐籴米、买茶扯布,转眼便耗尽钱财。绫罗绸缎非平民所能享用,但四样日常之物已足令百姓囊空如洗。银钱终将流入商贾之手,复又运往成都。
洛阳城,大将军府。
曹爽正大摆筵席。虽魏国新败,襄阳陷落,这位大将军却喜不自胜。
只因败军之将乃是司马懿,所有罪责皆由司马氏承担,与曹爽毫无干系。
见政敌身陷泥淖,曹爽岂能不喜?
若非有碍观詹,他恨不能上街鸣锣示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