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岔河口的第一夜,是在极度的疲惫、伤痛和江风寒冽中度过的。尽管升起了篝火,但单薄的衣物和冰冷的卵石地面,依旧让许多人瑟瑟发抖,伤病员的状况在恶劣环境下进一步恶化,又有几人没能见到第二天的晨光。
然而,当熹微的晨光再次照亮奔腾的江河和荒芜的河滩时,一种与昨日截然不同的气氛,开始悄然滋生。那是绝望中滋长出的、近乎野蛮的求生欲望。朱文奎昨夜近乎嘶吼的宣言,如同给即将干涸的池塘注入了一股浑浊但充满生命力的活水。
不需要更多的动员,生存的本能驱使着人们开始行动。
雷豹带着几十名尚有余力的战士,开始沿着河岸向上下游探查。他们需要摸清附近的地形,寻找可能的食物来源,更重要的是,探查是否存在其他部落活动的痕迹,评估安全形势。雷豹本人则带着几名最精悍的部下,试图泅渡水流相对平缓的河口区域,到对岸去观察。虽然第一次尝试被湍急的水流和冰冷的温度逼退,但他们发现了几处水较浅、可以设法架设简易绳索或木筏渡河的地点。
早昆将所有还能爬山钻林的人组织起来,不分男女,只要是熟悉或愿意学习辨识植物的,都编入采集队。他们以营地为中心,呈扇形向附近的林缘、山坡、谷地辐射,搜寻一切可食的根茎、野菜、野果、菌类,甚至昆虫和鸟蛋。早昆根据阿普之前零星的指点和他自己部族世代相传的经验,充当着临时的“鉴别官”,任何不认识的东西,宁可放弃,也绝不轻易尝试。
刀孟则将目标锁定在水里。他带着一群水性较好或善于制造简单渔具的人,在河滩的洄水湾、石缝密集处,尝试用削尖的木棍叉鱼,用藤蔓编织简陋的鱼篓,甚至试图用石块垒砌小型的拦水坝来困住鱼群。收获依旧缓慢,河水冰冷刺骨,但偶尔叉上的一条半尺长的河鱼,或鱼篓里挣扎的几只小河虾,都能引起营地一阵小小的骚动和希望。
沈舟坐镇营地,统筹一切。他指挥妇女和轻伤员,用捡来的卵石和树枝加固临时营地,挖掘避风的浅坑,收集干燥的柴火。最重要的是,他和几个略通医术的人,利用新采集到的、确认安全的草药,加紧处理伤员的伤口,尤其是昨夜中毒箭者的伤势。虽然条件简陋,但至少有了相对稳定的水源和可以煮沸消毒的环境,伤员的死亡率似乎有所减缓。
朱文奎的伤口也被重新处理,敷上了早昆找来的、据说有消炎生肌作用的草药捣成的糊糊。他强忍着疼痛和虚弱,巡视着营地的每一个角落,询问着每一队的进展,协调着有限的资源分配。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鼓舞。人们看到统领还在坚持,还在奔波,心中的那点求生火苗便不敢轻易熄灭。
然而,困难是实实在在的。食物短缺依然是最致命的威胁。采集队带回的野菜野果大多苦涩难咽,且数量有限,无法满足近八百张饥饿的嘴。捕鱼的收获更是杯水车薪。几天下来,人们的体力不仅没有恢复,反而在持续的饥饿和高强度劳动下进一步消耗。
更糟糕的是,环境的恶劣开始显现。河口地区昼夜温差大,夜间寒冷,白日里在河滩卵石上又炙热难当。许多人开始出现风寒症状,咳嗽、发烧。河滩上蚊虫滋生,被叮咬后奇痒难忍,甚至引发皮肤溃烂。
到了第四天傍晚,当各队带着依旧可怜的收获返回营地时,一股压抑的躁动再次在人群中弥漫开来。希望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正在慢慢耗尽人们刚刚鼓起的、那点可怜的勇气。
“统领,这样下去不行。”雷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河水,声音沉闷,“附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吃的东西太少。对岸……对岸林更深,我们过不去,也不知道有什么。再这么耗下去,大家熬不过十天。”
早昆也忧心忡忡:“附近的林子,再往里就是真正的生蛮猎场了,我们不敢深入。能采的东西,快被我们采光了。”
刀孟更是垂头丧气:“河水太急,鱼也精,难抓。兄弟们泡在水里,冻得够呛,还经常一无所获。”
朱文奎沉默地听着。他知道,他们遇到了瓶颈。三岔河口提供了水源和相对开阔的视野,但也仅此而已。这片土地,似乎并不轻易向闯入者展示它的慷慨。
“我们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点河滩和林缘。”朱文奎缓缓开口,目光投向西南方向,那是野桑河奔流而来的深山峡谷,“阿诺说过,沿着‘野桑河’往上,是‘花腰’和‘黑棘’人的地盘。那些部落,既然能世代居住在那里,必然有他们的生存之道,那里……或许有更稳定的食物来源。”
“可那是生蛮的地盘!进去就是送死!”刀孟急道。
“留在这里,不一样是等死?”朱文奎反问,眼中闪烁着冒险的光芒,“我们不一定要闯进他们的寨子。但我们可以尝试,沿着河流,向上游探索,寻找他们可能忽略的、或者因为某些原因暂时放弃的猎场、渔区。或者……寻找机会,像当初和卡瓦部落那样,尝试接触,交换。”
这个想法太大胆,也太危险。但正如朱文奎所说,留在这里,看不到任何转机。
“谁去?”雷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朱文奎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岩嘎身上。这个黑齿部的年轻人,在经历了向导任务和连番生死后,眼中少了些玩世不恭,多了些沉静和机警。
“岩嘎,你熟悉生蛮的土语,也跟他们打过交道。”朱文奎道,“你敢不敢,再带一支小队,沿野桑河往上,探一探?不要深入,不要冲突,只要弄清楚上游大致情况,有无适合我们暂时落脚、获取食物的地方。若有接触可能,见机行事。”
岩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统领让我去,我就去。但……我要挑几个最机灵、最会看山势水情、而且不怕死的弟兄。”
“人随你挑。”朱文奎点头,“给你们五天时间。五天内,无论有无发现,必须返回。我们会在这里,等你们的消息。”
这是又一次赌博。将希望寄托在一支小小的探路队身上。但除此之外,他们已无路可走。
当夜,岩嘎挑选了四名同伴——两名早昆部最老练的猎手,一名刀孟部水性极佳、善于观察水情的族人,还有一名韩擎旧部中出身斥候、擅长潜伏和记路的瘦小汉子。他们带上了仅存的一点盐巴作为可能的“礼物”,以及足够五天的、最难下咽的干粮(主要是晒干的野菜和极少量鱼干)。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这支小小的探路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河滩营地,沿着野桑河畔,向上游那未知的、雾气笼罩的深山峡谷摸去。
营地再次陷入等待。希望与恐惧,如同河滩上晨昏交替的雾气,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河口求生,进入了更加不确定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