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离哨塔残骸的影响范围后,荒芜的真容才如同褪去面纱的骷髅,赤裸而狰狞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这里被称为“遗忘废土”,并非没有缘由。
大地是干裂的、毫无生气的灰黄色,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与昏黄的天空缝合。
稀稀拉拉的枯草像垂死老者的头发,在干燥的热风中无力地摇曳。
巨大的、扭曲的金属骨架——不知是旧时代飞行器还是某种庞大机械的残骸——如同史前巨兽的化石,零星地矗立在旷野上,沉默地诉说着往昔的毁灭。
瓦力驾驶着那辆饱经风霜的越野车,像一头疲惫但警惕的孤狼,在嶙峋的怪石和隐蔽的裂隙间穿梭。
他的驾驶风格粗野而有效,每一次颠簸都让车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嘿,菜鸟,”瓦力头也不回,声音盖过引擎的噪音,冲着后排的林默喊道,
“别光顾着捂着你那宝贝眼睛看天了!在废土上,第一课就是——低头,看路!”
林默闻言,将目光从车窗外那片因果线异常稀薄、仿佛被什么力量强行“抹平”的天空中收回。
他依言低头,左眼的灼痛感让他看东西有些模糊,但那份独特的视觉依然存在。
他“看”到车轮碾过的地面,除了实体的砂石,还缠绕着无数细碎、混乱、如同破碎镜片般的因果残响。
有绝望的呐喊,有短暂的狂喜,有撕心裂肺的背叛,也有微不足道的温暖……这些属于过往无数旅人的情感碎片,如同尘埃般沉淀在这片土地上,构成了废土独特的“背景辐射”。
“这些……残响,”林默斟酌着词语,声音有些沙哑,“会对我们有影响吗?”
“影响?”瓦力嗤笑一声,猛地一打方向盘,避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地缝,
“短时间死不了人,但像你这种灵视过敏的菜鸟,看多了容易脑子坏掉,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老子当年就见过一个倒霉蛋,对着块石头哭诉了三天三夜,说那是他失散多年的老婆。”
这个粗俗的比喻让紧绷的氛围稍微松动了一丝。
连一直沉默寡言的李维,嘴角都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秦月轻轻呼出一口气,接口道:“档案馆的典籍里有记载,‘遗忘废土’是上古多个因果律试验场的重叠遗址,也是多次大战的最终战场。
这里的因果结构极其脆弱且混乱,长期滞留,即使不主动接触残响,也可能导致自身因果线的‘磨损’和‘偏斜’。”
“磨损?偏斜?”林默追问。
“简单说,”瓦力不耐烦地总结,“就是运气会变差,脑子会变蠢,最后要么倒霉死,要么疯掉。
所以,废土上的聚居点都建在相对稳定的‘因果锚点’上,像沙漠里的几滴水。”
他顿了顿,从驾驶座底下摸出一个水壶,猛灌了一口,然后用袖子擦擦嘴,继续说道:
“所以,咱们得尽快找到下一个‘锚点’,或者……穿过前面那片‘老战场’。”
“老战场?”李维警觉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向前方。
顺着瓦力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空气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和彩光,像是隔着一块布满油污的玻璃看东西。
即使相隔甚远,林默的左眼也能感受到那里传来的、如同潮汐般涌动着的庞大因果能量——混乱、暴烈、充满了金铁交鸣的杀伐之气。
“那是‘幽灵战场’,”秦月的语气带着一丝凝重,“是上古一场大战留下的强烈因果残响固化区。
里面的时空是错乱的,可能一步踏出,就看到千军万马向你冲来,虽然只是幻影,但若被其蕴含的因果力量卷入,同样会粉身碎骨。”
“绕不过去?”林默皱眉。
“绕?”瓦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小子,你以为这是你家后花园呢?这片战场横贯东西近百公里,是通往东北方向的必经之路之一。
绕路?等咱们绕过去,黄花菜都凉了,屁股后面的‘清道夫’都能凑几桌麻将了!”
他拍了拍方向盘,语气带着一种混不吝的挑战:
“怎么,怕了?这可是废土给你们上的第一课——有些东西,躲不过,就得闯过去!”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右眼,仅用左眼凝视那片扭曲的区域。
在他的“视野”中,那里根本不是什么彩光地带,而是一个巨大、混乱、不断崩坏又重组的因果旋涡。
无数代表着杀戮、冲锋、防御、死亡的因果线纠缠在一起,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沾满血腥的毛线。
然而,在这极度的混乱之中,他隐约察觉到几条极其微弱、但相对“平静”的脉络,如同激流中的暗礁,若隐若现。
“我能……看到一些‘路’。”林默不确定地说。
瓦力眼睛一亮,猛地踩下刹车,越野车在干硬的地面上滑行一小段距离,带起一片尘土。“哦?说说看!”
林默努力集中精神,左眼的刺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很模糊……像……像风暴里的缝隙。有些地方的因果线……没那么狂暴,颜色也更……‘旧’一些。”
“哈哈!没错!”瓦力用力一拍大腿,震得车子都晃了晃,“就是‘旧’!那些是战场间歇期或者非主攻方向留下的‘陈旧轨迹’,是唯一能安全穿过的路径!菜鸟,你这眼睛真是个宝贝疙瘩!”
他兴奋地搓着手,之前的疲惫和愤懑似乎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老猎人发现新猎物般的兴致。
“听着,咱们能不能过去,就靠你这双‘因果眼’指路了。我和小李子负责应对可能出现的实体化残响攻击,秦丫头,你精神力强,负责警戒周围,别让其他‘东西’摸过来。”
简单的分工后,团队的气氛变得凝重而专注。
瓦力重新发动汽车,这一次,速度放缓了许多,如同靠近猎物的猛兽,小心翼翼地驶向那片光怪陆离的区域。
越是靠近,那种时空错乱感就越发强烈。
耳边开始出现若有若无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者的呻吟声,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身旁厮杀。
气温也开始变得极不稳定,时而如同置身熔炉,时而又如坠冰窖。
越野车终于一头扎进了那片扭曲的光晕之中。
刹那间,眼前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干裂的废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古战场。
穿着古朴铠甲的士兵如同潮水般从车旁涌过,他们的身影半透明,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质感,但手中挥舞的刀剑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芒和因果波动。
“稳住!”瓦力低吼一声,双手死死握住方向盘,眼睛紧紧盯着林默,“菜鸟,指路!”
林默的左眼如同被针扎一般剧痛,那些士兵冲过的轨迹,在他眼中就是一条条狂暴的因果乱流。
他强忍着不适,快速扫视着这片混乱的“因果地图”。
“左前方三十度!那片燃烧的战车后面!”林默急促地喊道,他“看”到战车残骸后方,有一条颜色暗沉、相对平稳的因果线延伸向深处,“快!那里的‘浪涌’间隙只有十秒!”
瓦力毫不犹豫,猛打方向盘,越野车发出一声咆哮,以一个近乎漂移的动作,险之又险地擦着几名冲锋的幽灵士兵,冲向了那辆燃烧的、却没有任何温度的战车幻影。
就在他们冲过战车残影的瞬间,原本他们所在的位置,被一片如同实质的、由无数箭矢因果线凝聚成的“箭雨”覆盖,将地面“犁”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李维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握紧了长弓。
“别分心!”秦月低喝一声,她的双眸泛着淡淡的银光,精神力如同蛛网般向四周扩散,感知着更远处因果能量的流动,“右侧有骑兵冲锋的残响凝聚!林默!”
“看到了!”林默的呼吸急促,大脑高速运转,“直行!冲过前面那个土坡,坡顶有一瞬间的安全区!”
越野车怒吼着冲上土坡。坡下,是数十名骑着幽灵战马、手持长矛的骑兵发起的死亡冲锋。
那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几乎要压垮人的神经。
站在坡顶,林默飞快地指向左侧:“那边!沿着那条干涸的河床!河床的因果结构比较‘硬’,残响不容易渗透!”
瓦力依言转向,汽车颠簸着冲下土坡,驶入了一条布满鹅卵石的干涸河床。
果然,这里的幽灵幻影稀疏了很多,耳边令人烦躁的喊杀声也减弱了不少。
然而,危机并未完全解除。
河床前方,一片区域的因果能量异常粘稠,仿佛凝固的胶质。
在那里,阵亡士兵的怨念与绝望交织,形成了一个模糊、扭曲、不断发出无声咆哮的巨大幽灵面孔,几乎堵塞了整个河道。
“是‘怨念聚合体’!”秦月脸色微变,“不能硬闯,它的因果纠缠太强,会直接把我们拖入它的毁灭循环!”
林默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左眼的视觉开始有些模糊,过度使用能力带来的负荷远超他的想象。
他死死盯着那个巨大的幽灵面孔,在其不断变幻的、由无数痛苦表情构成的“面部”,寻找着那一闪而逝的“弱点”。
“它的……‘核心’在不停移动……”林默的声音带着颤抖,“在……在左眼瞳孔的位置!每次闪烁停留不到0.5秒!”
“0.5秒……”李维喃喃道,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银色长弓。一支造型古朴、箭簇闪烁着微弱银光的箭矢搭上了弓弦。
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如同与手中的弓融为一体,气息变得缥缈而专注。
“瓦力先生,我需要绝对平稳的三秒钟。”李维的声音冷静得不像是在面对一个恐怖的怨灵。
“妈的,你小子真会挑时候!”瓦力骂了一句,但动作却不慢,他死死踩住刹车,双手如同铁钳般稳住方向盘,甚至调动起体内所剩无几的能量,形成一层微弱的力场,尽可能抵消车辆的细微震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李维眯起一只眼睛,弓弦缓缓拉开,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他的目光穿透了摇曳的幽灵幻影,锁定了那张巨大面孔不断变幻的左眼。
林默强忍着左眼的剧痛和精神的眩晕,死死盯着那核心的移动轨迹,在心中默数:“三……二……一……就是现在!”
几乎在林默心中喊出“现在”的同时,李维松开了手指。
“嘣——”
弓弦轻鸣,银色箭矢离弦而出,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几乎融入背景噪点的银线,如同撕裂夜幕的流星,精准地、无声无息地没入了那巨大幽灵面孔左眼瞳孔中,恰好闪现而过的那一点核心!
“嗷——!”
一声无声的、却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凄厉尖啸猛地炸开!
那巨大的幽灵面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荡漾起来,构成它的无数怨念因果线开始寸寸断裂、消散。
堵塞河道的粘稠因果能量也随之松动、溃散。
“冲过去!”瓦力抓住机会,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越野车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如同挣脱枷锁的野马,猛地冲过了那片正在消散的幽灵区域。
当车辆终于冲出那片扭曲的光晕,重新回到相对“正常”的废土景象中时,所有人都长长地、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浮出水面。
林默瘫软在后座上,脸色苍白,左眼火辣辣地疼,几乎无法视物,只能紧紧闭着。
过度使用能力的后遗症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感到一阵阵的虚弱和恶心。
瓦力也靠在方向盘上,喘着粗气,刚才稳定车辆消耗了他不少气力。
李维默默擦拭着额角的细汗,收回箭矢,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放松。
秦月散去了眼中的银光,脸色也有些发白,她回头看了看虚弱的林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干得不错,菜鸟们。”瓦力喘匀了气,回过头,咧开一个带着血丝的笑容,虽然难看,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真诚,“这废土的第一课,你们算是……勉强及格了。”
他重新发动汽车,目光投向东北方更深处。
“休息十分钟,然后继续上路。这鬼地方,可不只有‘老战场’这种开胃小菜。”
车外,废土的风依旧干燥而凛冽,卷起沙尘,模糊了来路与去途。
但车内,一种历经考验后初步凝聚的团队默契,正在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