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这一路上都不见你说话,心事重重的。”罗镜辞看了一眼苏清尘,他提着剑,一脸漠然,眼神如同寒霜一般冰冷空洞,额前的那缕白发仿佛与漫天飘雪融为一体,而且比之前又白了几缕。
前路茫茫,大雪依旧。路边稀稀松松的几棵大树凝结雾凇。冰晶倒悬,在寒天雪地直直垂下。
听着路上行人说黄河已经结冰了,不过中原以北仍是不见雪。一路上行人谈及此事,大多是唉声叹气。中原种的谷物麦子若是不在清明前后播种,一旦无法秋收,估计又得死上不少人。冬不见雪,来年必有蝗灾,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苏清尘不知在思索什么,对于罗镜辞的询问置若罔闻。
罗镜辞见状,一把扯住苏清尘,正色道:“你是因为慧岸禅师之事还在耿耿于怀吗?”
苏清尘停下脚步,眼神仍是冰冷,眼底还藏着几分杀意,令人看去,不免胆寒。
苏清尘顿了顿,开口道:“鉴微兄,我想清楚了。此去紫云山后,我还是准备回寒山待一段日子。”
罗镜辞闻言,渐渐松开苏清尘的衣袖,他有些不屑的看了几眼苏清尘,冷笑一声:“我还当你胸有大志,原来是一个畏首畏尾之人。苏清尘,你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苏清尘道:“鉴微兄,有些事情我从来没有过问过你,我现在也不想问你。但是,无论是你还是傩公都只是在利用我而已,什么所谓的皇权、天下。我根本不感一点兴趣,你们想成大事何必非要揪着我不放呢?就因为我姓苏吗?说起来,我只不过是下山寻师而已,现在家师已经仙去,我也没有必要在此逗留。无论我去寒山还是龙虎山都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想在和你们掺和了。这天下、江湖、武林,我苏清尘也不会再多问半句……”
“什么是利用?你不会天真的以为我与傩公之流只是为了借你的身份想要搅乱这天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吧?如果你真是这么想,那么只能说你是一个没有抱负、没有胸襟的人!”
“抱负?胸襟?你告诉我,什么是抱负?什么又是胸襟?不为顺其自然、天人合一,若只谈家国社稷、权欲私立我看还是免了吧。我如今,所行所举皆在你们掌握,事事为你们所响应,你说我应当去何处?”
“好,你既然如此说。那你且随我来。”说着,罗镜辞身形一动,如疾风掣电般御风而去,身形之快,即连残影不留。
苏清尘也不废话,使出“漾孤蓬”紧随其后。
罗镜辞原本想借着白玉京的独门武学“紫风朔”来给苏清尘一个下马威,但没想到苏清尘竟然能追上他的步伐,武学功法进步之神速,叫人咋舌,这实属在他意料之外。
不过如果能借此激发苏清尘的潜力,对罗镜辞而言也不乏是一桩好事。
弹指间,二人已乘风行至数百里。
罗镜辞带着苏清尘来到一座村庄前。二人到了村口,一前一后停下脚步。
罗镜辞扭头瞥了一眼苏清尘,冷声道:“你敢进来吗?”
苏清尘掸了掸身上飘落的雪花,不在意的回道:“走吧。”
晌午时分,村庄里没有一缕炊烟。
二人一路无话,便是如此一家一户挨个看去。约有半个时辰,苏清尘实在是难以忍受,只觉一股剧烈的呕欲涌上心头,胃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
冷风萧萧,吹的人衣袖翻飞。
罗镜辞站在苏清尘身后,语气也稍稍缓和道:“怎么样,这下你满意了吗?”
苏清尘强忍将这股呕欲压了下去,不知何时,血丝早已遍布眼眶:“为什么?这些人怎么都……”
“衣不蔽体,横死床榻。你要是仔细看,这些人大都是冻死饿死的。一个村庄,死了这么多人,县府衙门居然都无动于衷。冬日严寒,身死尸僵不腐,但还是无法阻挡那股扑鼻而来的尸臭。你知道刚开始看的那个锅里剩余的骨头是哪来的吗?我告诉你,那骨头是他们的孩子,当然了,也有可能不是自己的。易子而食也不无可能……”
“不要再说了!”苏清尘厉声喝道。
“这就受不了了?我相信你也是看不得民生疾苦的,如果人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那我也就不用亲自来寻你,大家各自安好。你回你的寒山,我回我的白玉京。可如今,我是看不下去。这些县府衙役的人只知道贪赃,他们将这些人谎报是山贼流寇所害,向上再索取一笔剿匪的费用,而后又能吞一笔钱财……”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我怎么知道?因为我从白玉京一路而来,已经看了不少这样的事情。苏清尘,即便如此,你还要回你的寒山,当个不问世事的逍遥神仙吗?”
“我……”
“你要是回你的寒山,那咱们不如就此别过。但你要想清楚一点,傩公可不会像我一样与你心平气和的去谈。傩公要的是完全忠心于他,百姓于他而言不过贱民尔尔,亦如草木。要是让他得逞,想必又是一番人间炼狱。那些不听他话的,忤逆他的,非是焚居伐木、鸡犬不留。闾阎不见炊烟,田野但闻鬼哭不可。你不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毕竟这种事他可没少干。”
苏清尘紧闭双眸,回想着刚才所见的情形,一股无名的怒火不知不觉间在心底悄然而生。
冷风吹乱了他额前的散发,他缓缓睁开双眼:“那你告诉我,我与你联手可否能救这天下苍生的性命?”
罗镜辞平静的回道:“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但是事在人为。为者虽未必成,可为者常成;行者虽未必至,可行者常至。尽小者大,慎微者着。你我联手,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如此一来,也不辜负韩深对你的一番期盼……”
话罢,苏清尘目光瞬时闪烁不止,心中一阵愕然。
“你……怎么会知道?”
不等苏清尘说完,罗镜辞便将其打断道:“我怎么会知道韩深?这并非什么秘密?我想知道这件事的应该也不止我一个,但至少我对你也没有隐藏什么。那颗珠子的秘密我知道的可比其他人要多得多,除过所谓的‘长生’之外,他还其他的用处。不过至于其他的用处是什么,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要记住,如果这颗珠子落到其他人手中,后果必然是不堪设想。江湖中,那些名门正派也在找寻这颗珠子的下落,倘若让他们知道这颗珠子在你手中,那么你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苏清尘思索片刻,随后看向罗镜辞道:“好,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也要与你约法三章,如果你能做到,便是让我赴汤蹈火,我也绝无怨言。但你要是做不到,或者背信弃义,那么我宁愿身死,也不会与任何人联手。”
“你说。”
“第一,起义之后绝不可烧杀抢掠,置民众于水火;第二,若与朝廷厮杀不可意气用事,所行所举皆为百姓,若遇百姓需以礼相待;第三,我等以推翻旧制为前提,若是事成,不可与当今一致,罔顾人命。这三点你能否做到?”
罗镜辞道:“贤弟言之切切,发自肺腑,与我不谋而合,若是起义,我推贤弟为首,愚兄只做参谋。”
苏清尘闻言,当即朝罗镜辞躬身一拜:“鉴微兄,我苏清尘出身卑贱,自幼在寒山随家师苦修。虽说我胸无大志,但也知晓百姓不易,我随家师时常下山救济百姓,家师常年劝导于我,他此生志在‘天下大同’,是我固步自封,竟不知百姓已到如此境地,枉我一身武艺,却不知用武之地。而今受兄教化,是我幸事,鉴微兄,请受苏某一拜。”
“清尘,你这是做什么?”罗镜辞赶忙扶住苏清尘。
苏清尘道:“鉴微兄,你不必拦我,今日之事,是我要谢谢你。若非有你指点迷津,纵使我苏清尘偷得百年余生,死后也无颜面对家师。”
“清尘,我白玉京做事只为救济苍生。你有如此觉悟,并非是要谢我,而是要谢谢你师傅。我与你也不多说废话,等到了紫云山,我写书信给常明渊,务必叫他赶武林大会之际召集好兵马。具体事宜,等咱们到了紫云山再商定夺。”
苏清尘点了点头,随后又道:“此外,还有一事需要鉴微兄相助。”
“但讲无妨。”罗镜辞道。
“烦劳鉴微兄帮我将这村人安葬,我不能让他们死也死的没个去处。”
“这你放心,此事无需你说我也会办的。”
寒风冷冽,霜雪覆地。
二人徒手挖出一个个坑穴,将此村之人安葬。
坟茔之前各自立了一块无名无字的木牌,那木牌是削的后山松木。
苏清尘站在坟前,泪水早已浸湿眼眶。
《血罗经》淡漠了他的心性,可当累累尸骨横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免去设想这些人的处境。
男女无出门蔽体之麻衣,襁褓尚有待哺之婴。然婴不存活,男女相竟饿死。乌发稀疏,皮骨依附。
幼者舍肉,老者舍命。
无饱腹之谷粟,无取暖之炭火。
寒冬腊月,新春之际,徒增亡命。
日暮西山,苏清尘久久不能自拔。他很希望有人能求求他或者喉头发出一丝呜咽,埋人之时,他还会试探对方是否尚存鼻息。
但很可惜,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活着。
直至余晖洒落墓碑——那松木制成无名无姓的墓碑,都没有人向他求救或是留有生气。
他不知道到底是朝廷杀死了他们,还是自己活埋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