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信快步向药王殿走去,踩的白雪吱呀作响。
“监寺师叔。”
一个抱着柴火的小沙弥,向智信躬身问安。
智信紧张的看了一眼小沙弥,将袖内的匕首又重新往里放了放:“你在这做什么?”
“回师叔,我去后院抱了些柴火,厨房那边火不够了。”
智信“哦”了一声,随后急忙将小沙弥打发走开。
寒风钻进他的衣袖中,他裹了裹袈裟,望着漫天风雪,不由怒骂一句:“贼老天!真是会挑个好时候。”
话罢,他又匆匆赶向药王殿。
刚到殿门,他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明明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可汗水却是不停的从他的额头沁出。
他犹豫的不敢推门,只能不断的用袖子擦拭着汗水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一阵冷风掠过。
吓得智信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
“咣当”一声,匕首掉落在地。
智信连忙俯身去捡,却听见殿内缓缓传来一道声音:“是智信吗?”
智信连忙收起匕首,声音颤抖的说道:“是……是我,师傅。”
“进来吧。”
慧岸禅师的声音温润的如同和煦春风,他轻轻唤了一声智信,而后不再说话。
智信听到了慧岸禅师的声音,立即调整呼吸,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推门而入。
风雪顺着门缝呼啸着闯了进来。
点点雪花犹如纷飞的银屑,悠悠飘落在佛堂前。
智信将门关上,恭敬的站在慧岸身后。
慧岸坐在蒲团之上,一手掐着念珠,一手敲着木鱼。
“哆哆哆”——
木鱼短促的敲击声仿佛一把利刃,每敲一下就像是在智信的心上刺了一刀。
他的呼吸也随着木鱼清脆的声响变得愈发急促。
智信缓缓抬头,却发现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药师佛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日光、月光二位菩萨,也皆齐齐转头看向智信。
殿内左右两侧十二药叉神将,身披金甲,怒目圆睁。
智信见状,只觉双腿一软,眼前一黑。
“扑通”一声,便不自觉瘫坐在地。
匕首更是直接从袖中甩出,滑到慧岸身侧。
盘香燃尽,香灰悠悠洒落。
供案前的长明灯照的匕首寒光毕露。
慧岸停下手中木槌,他静默片刻,缓缓开口问道:“智信,你知道药师佛的毕生愿力是什么吗?”
智信闻声,这才猛然从惊惧中苏醒,他登时俯身跪在慧岸身后,支支吾吾的答道:“药师佛为‘药师琉璃光如来’。誓发宏愿‘除尽一切众生众病,令身心安乐’。”
慧岸继续问道:“那你说贪嗔痴三毒,是否为众生疾病烦恼根源?”
“这……”
智信一时语塞,迟迟说不出话来。
慧岸叹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眼:“你三毒不除,心病难愈。那杀人无数的‘杀心弥勒’,已坠无间地狱,今生来世不得正果加持。你的过错,亦是为师过错。智信,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愚痴蒙昧、嗔怒多疑、贪婪成性。此三毒已然将你遮蔽,令你不闻、不问、不听、不看,为师也救不了你了……”
智信倏地将头抬起,他难以置信的望着慧岸。
他只觉一阵恍惚,细想多年诵经修行,竟不知不觉已然与师傅背道而驰。
慧岸仿佛成了一座高山,横亘在他的眼前。而他们之间,不知从何时起,竟多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智信哽咽的发问:“你……你什么都知道?”
慧岸没有答话。
智信从地上翻起身来,表情也变得扭曲,他愤怒的看着慧岸。整个人近乎癫狂的大声质问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要一步一步看着我自甘堕落!为什么?”
慧岸阖住双眼,依旧不语。
“你从小到大都向着师兄,你何时正眼看过我!你从来没有……哪怕一回心向着我。你要是关心我,我也不会去练那邪功魔功!你看看我……看看我呀!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是因为你啊!”智信一把将袈裟扯掉,脱下身上的僧袍,露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这些伤,都是我没日没夜练习魔功积累下来的。你明明知道我在杀人,可你什么都不对我说,你在放纵我,你眼睁睁的看着我陷入万劫不复。你算什么师傅!对,你是德高望重,你是受人敬仰!可我呢?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慧岸,你才是这座灵隐寺里最大的魔,最恶的妖!”
烛火闪烁,映射在药师佛的眼睑。庄重而又慈悲。
慧岸正视着癫狂的智信,他十分平静,眼眸如同一池幽潭,波澜不惊。
慧岸缓缓开口道:“在为师的眼中,你还是曾经的那个你。无论是五十年前的那个智信还是如今的智信,都是为师最爱的弟子。为师懊悔的只是没有教导好你,使你心受蒙尘。可杀人终究是要偿命的,为师愿意为你抵消这份罪孽。以我之死,为你开蒙……”
智信一把抄起地上的匕首,面目狰狞的威胁着慧岸:“你以为我不敢吗?”
慧岸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好像认命一般的闭上眼睛。
“你说话啊!你把眼睛给我睁开啊!你又瞧不起我,你又以为我不敢是吗?”智信目露凶光,像野兽一般咆哮着。
慧岸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纵横的沟壑印证着岁月的无情。
耄耋之年。他这一生见过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也经受了数不胜数的诱惑。
从古寺的衰颓再到如今的昌盛,从懵懂的少年再到心境的澄净。
花开几载,叶落几秋。
斗转星移,白云苍狗。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仍是一成不变的打扫着寺内的落叶。
这颗初心也随古佛青灯,在钟磬余音中愈发剔透。
慧岸最终还是开口了,在那抹若隐若现的笑容的中,他说了人生中最后一句话:“阿弥陀佛。”
鲜血染红了他的袈裟。
智信疯了一般的将匕首捅向慧岸。
一刀 ,一刀,又一刀。
鲜血溅在了供案前,将蒲团也染成了红色。
慧岸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一脸平静。
无论智信如何将匕首戳进他的腑脏,他兀自岿然不动。像一尊雕像,盘坐于蒲团之上。
檀香徐徐回荡在殿内上空。
良久,一阵冷风将殿门吹开。
智信被这股冷风吹的稍稍清醒了几分。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脸惊恐的看着自己手上的血渍。
他颤抖着,不断张望着慧岸的尸体。
他跪了下来,绝望的趴在地上,声音哽咽的哭喊道:“我干了什么!我究竟干了什么!”
他无助的爬到慧岸的尸体前,双手用力的握住慧岸的双臂。他不停的摇晃着,嘴中还喃喃自语道:“师傅……你醒一醒。你别吓我啊,师傅!师傅,我错了。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但任凭智信如何晃动,慧岸也无法再作出任何回应了。
慧岸,他死了。
被自己的徒弟,亲手葬送了性命。
正在智信嚎啕之时,殿外房檐上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鬼鬼祟祟的趴在房顶,见四下无人,这才一个闪身跃下,顺着门缝钻入殿内。
灯火照在那人脸上——来人竟是徐德。
徐德将殿门关闭,然后蹑手蹑脚的走到智信跟前,见智信已然得手,不由疾呼道:“你可真不是人啊!这么快就把你师傅杀掉了……”
话音未落,智信当即杀气冲冲的扭头看向徐德。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样貌如同恶鬼一般。
徐德被吓得不敢说话,他怔了怔神。紧张的眼珠不停闪动,见智信将头缓缓转了过去。他这才壮着胆子说道:“洞……洞主叫我来善后。法师,还……还请你节哀。剩下的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智信没有说话,他只觉此刻身子被抽干了气力。目光也随之涣散起来……
徐德又道:“法师,天马上就要亮了。再不动手就露馅了……”
智信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子,他看了眼双手的鲜血,一脸茫然的问向徐德:“苏清尘已经好几天没有回过寺庙了,他现在生死未卜,要是明天不出现该怎么办?”
徐德眯着眼睛冷笑一声:“法师放心,无论他回不回来。这人,都是他杀的……”
智信点了点头,声音有些虚弱的说道:“行,那剩下的就有劳你了……”
话罢,智信跌跌撞撞的向着殿外走去。
飞雪洋洋洒洒,兀自在地上打了几个旋。
殿内佛像静谧,怜悯的目光垂落在慧岸的尸体上。血渍在烛火的照耀下,倒映着宝座上的佛像。
屋外僧人忙的热火朝天,炊烟将飘落的白雪轻轻托起。
小沙弥们将熬好的腊八粥一锅一锅的盛了出来。备下供奉佛祖以及食用的,其余便是准备施舍给附近村民的。
僧众们忙着整理禅房,打扫寺内的每一处角落。
香甜的腊八粥沁人心脾,热气如蜜一样从厨房传出。
所有人都怀着激动的心情期待着晨曦升起。仿佛在此刻就连这风雪也显得格外温柔,欢快的气氛徘徊在天地间,久久不能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