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里,宜修也从寿康宫的眼线口中得知了太后和皇上对话。听闻太后要把孩子交给宜修抚养,苏郁简直高兴的不行。没想到啊,自己还没想好理由,太后就已经提前跟皇上说了。
苏郁捏着宜修的手腕晃了晃,眼底亮得像盛了星子,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雀跃,“宜修你听见没?太后竟主动提让孩子记在你名下!这样一来,既堵了旁人的嘴,孩子又能在你身边长大,多好!”
她歪头靠在宜修肩上,指尖轻轻点着自己的小腹,笑得眉眼弯弯,“若孩子能认你做额娘,往后在宫里便有中宫庇护,没人敢欺负他。没想到太后倒先替我想到了,这可真是……”
宜修望着她全然欢喜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容易?没听到皇上不同意吗?皇上素来孝顺,这么多年,从未忤逆过太后。可这一次,他为了护住你作为孩子生母的名分,和太后据理力争。他是真的很爱你。”
“爱?太可笑了!他爱的从来不是我,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年世兰。可他当初为了制衡年家,给年世兰端了堕胎药,又让她闻了那么多年的欢宜香,你觉得……这是爱?他把女人当什么?豢养的金丝雀?爱她就杀她的孩子,断她的生育路,这算什么爱?”
“可他如今不是也给了你孩子吗?”
“那是因为年羹尧交了兵权!他觉得年家不会威胁他了,才会给我这所谓的恩赐!有条件的爱,又算什么爱?宜修,别傻了,他不爱任何人,他爱的只有他自己。我没有资格去替年世兰说原谅,因为那个他伤害的人,已经被他害死了。若是我没有进入这个身体,不改变这一切,年世兰最后的结局还是死。”
宜修指尖微微发颤,她望着苏郁眼底那片清醒得近乎寒凉的光,忽然就懂了她。宜修伸手覆上她按在小腹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递过去,“我没傻,我知道你要的从不是他的爱,是能避开年世兰的老路。可你也要记得,你不是年世兰的替身,你是在替自己活着,替这肚子里的小生命争一条不一样的路。有我在,这条路,我陪你走。”
“有你在,我好像一点都不怕了。”苏郁搂住了宜修,靠在了她的怀里。她的心,很安稳,很平静。
养心殿里,皇上的心绪很乱。世兰如今有了身孕,刚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欣喜若狂。就像十年前,他刚得知世兰有孕时一样。可是太后的话,却像一盆冷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甚至,他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欢宜香停的太早了。
不,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陷入九子夺嫡,四面楚歌的雍亲王了,如今,他是九五至尊,大权在握了。八王九王的余孽虽然仍有隐藏在朝堂里的,试图搞事颠覆政权。可是他们的主子早就被他圈禁,这辈子都出不来了。年氏虽然家族庞大,可毕竟是臣子,曾经手握大权的年羹尧,只是个赋闲在家的病臣,他的军权如今早就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了。年羹尧昨日递来的请安折里,字里行间全是恭顺,连从前半分的骄纵都无。年氏族人在朝中的职位,早被他掺了沙子,翻不起大浪。所以,他在害怕什么呢?自己已经在十年前害死了自己的亲儿子,如今世兰好不容易又有了身孕,难不成,他还要再辜负他们母子吗?
起身走到内室的柜子旁,皇上打开了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香盒,那里面装着的,是还没用完的欢宜香。十年了,他生生用这香断了世兰的念想,也断了自己心底那点不敢宣之于口的柔软。十年里,这香烧了一炉又一炉,烧得世兰身子日渐亏空,烧得她对着摇篮抹了无数次泪,也烧得他午夜梦回时,总梦见一个模糊的孩童身影,问他“阿玛为何不让我降生”。
“皇上?”苏培盛的声音在外间轻响,“皇上,进点参汤吧,从寿康宫回来,您就没吃东西。”
“苏培盛,你说世兰若是知道了欢宜香的秘密,会恨朕吗?”皇上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指尖却死死攥着香盒边缘,紫檀木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疼,像十年里没说出口的歉疚在啃咬心口。
苏培盛在外间僵了脚步,头垂得更低,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皇上,娘娘素来敬重您,依赖您,她知晓您当年的难处,断不会真的恨您。”
皇上没接话,缓缓打开香盒,里面残存的香还带着淡淡的甜香。这香气世兰曾说像春日的花蜜,可只有他知道,甜香里藏着的是断子的药。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世兰第一次用这香,凑在他耳边笑说“王爷选的香,比花园的花还甜”,那时她眼底的光,亮得让他不敢直视,只能别过脸,假装没看见她鬓边晃动的珠花。
“她会的。”良久,皇上才低声开口,语气里裹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那么盼着一个孩子,盼了十年,我却用一炉香,烧了她所有的盼头。若她知道真相,定会觉得这十年的情分,全是假的。”
十年前的画面又撞进来,那时他还是雍亲王,世兰穿着石榴红的骑装,从猎场追着一只白兔跑过来,发髻松了,额角渗着汗,却笑得鲜活,“王爷,你看我猎到的!回头让膳房炖了,给你补身子!”那时她眼里没有深宫的凉,只有对他的热,可他转头就用他哥哥在西北上供给他的麝香,亲手掺进了为她制的香里。
“假的?”皇上喉间滚出一声低笑,笑里裹着涩,“或许本就是假的!当年用她的盼头换兵权,用她的信任稳朝局,如今大权在握了,才想起要补,是不是太晚了!”激动之处,皇上猛地将香盒狠狠摔在了地上,欢宜香的粉末霎时扬的哪里都是。
外间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浣碧捧着参汤进来,见皇上盯着地上的香料发怔,吓得大气不敢出。苏培盛忙使个眼色,让她退出去,自己也躬身退了出去。他跟着皇上几十年,从未见他这般失魂,像被十年前的自己困在了原地。
“浣碧别走!”皇上突然叫住了浣碧,他抬眼看向了她,目光里还裹着未散的恍惚,却带着天子特有的沉压。
浣碧刚挪到门边的脚猛地顿住,忙转身垂首,“奴婢在。”
皇上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参汤上,汤面浮着的参片晃了晃,竟让他想起世兰从前炖参汤时,总爱多放一颗蜜枣。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藏着试探,“朕问你,若你得知自己最心爱之人,骗了你十年,你会如何?”
浣碧捧着汤碗的手颤得更凶,滚烫的蒸汽模糊了她的眼,也搅乱了她的心思。她不过是御前伺候的宫女,哪敢妄议帝王的情事,只能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捡着最稳妥的话答:“回……回皇上,若真是心爱之人,许是……许是有难言之隐,总能……总能体谅几分的。”
“体谅?”皇上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的涩意像针,扎得殿内空气都发紧。他上前一步,龙袍扫过地上的香粉,粉末扬起又落下,像极了十年里兜兜转转的欺瞒,“难言之隐?用十年的信任换权柄,用满心的期待换安稳,这难言之隐,也配提‘体谅’二字?”
浣碧被他话里的冷意吓得浑身发僵,汤碗险些脱手,忙死死攥住,指尖泛白,“奴婢……奴婢愚笨,说不出道理,求皇上恕罪!”
“你既在御前伺候,该懂些‘盼头’的滋味。若你一心盼着能留在御前、求个体面前程,却发现朕从始至终只把你当随意差遣的奴才,从未真的给过你半分希望,你的心思全错付了,你能体谅朕的‘不得已’吗?”皇上突然笑着问道。
浣碧被这话攥住了心尖,捧着汤碗的手颤得更凶,滚烫的参汤晃出几滴,落在手背上烫出细小的红痕,她却像没知觉般,只愣愣垂着头,连呼吸都忘了匀。
她在御前伺候,虽只是个侍寝宫女,却总因皇上偶尔的目光存着微末盼头。盼着他能记起自己的名字,盼着哪日能得个低等名分,哪怕只是最低等的官女子,也好过做一辈子随意差遣的奴才。可皇上的话像把钝刀,轻轻一割,就挑破了她藏在恭敬底下的那点小心思,让她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
“皇上……”她的声音裹着哭腔,细得像要断,“奴婢不敢……奴婢从没想过体面前程,能在御前伺候您,已是天大的恩典,怎敢再求别的……”
“恩典?”皇上低笑,笑声里的涩意比殿内的香粉气更刺人,他抬眼扫过她发间那支银簪。还是前几日,他随手赏的,此刻歪歪斜斜插着,倒像她那点错付的心思,狼狈又明显。“你日日戴着这支簪子,盼着朕看见,盼着朕能多留意你几分,这不是盼头是什么?”
浣碧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汤碗边缘,溅起细碎的水花。她知道皇上不是真的问她,那些话里的不得已,那些错付的心思,分明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
“皇上恕罪……”她除了这句,再想不出别的话,只能死死咬着唇,任由眼泪糊了满脸。
皇上看着她慌乱无措的模样,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他不过是想从旁人的反应里,寻一点被辜负者该有的痛,好印证自己对世兰的亏欠有多沉,可浣碧的眼泪,太轻了,轻得承不住他十年的愧疚。
“蠢货!连安慰人都不会!”皇上突然拔高声调,龙袍扫过桌案,上面的空茶盏“哐当”摔在地上,碎片溅到浣碧脚边,像他此刻绷不住的烦躁。
浣碧吓得浑身一抖,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眼泪掉得更急,却不敢哭出声,只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舌尖散开。她知道皇上不是真的骂她蠢,是骂她给不出他想要的答案,骂她撑不起他那沉甸甸的愧疚,连当个“情绪替身”都不合格。
“滚!”皇上挥了挥手,语气里满是不耐,眼底却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颓丧。他要的哪里是浣碧的安慰?是想从她身上,看见半分世兰得知真相时该有的怨,该有的痛,好让自己那十年的亏欠,能有个宣泄的出口。可浣碧只有慌,只有怕,那点轻飘飘的眼泪,连他心头万分之一的沉都卸不掉。
浣碧连滚带爬地往外退,路过殿门时,听见身后皇上重重的叹息,混着满殿甜涩的香粉气,像根细刺,重重扎了她一下。她忽然懂了,皇上不是在跟她说话,是在跟十年前的自己较劲,跟那个被他辜负了的人悄悄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