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吉祥害怕地急忙用帕子擦着她的嘴,“怎么回事啊?娘娘怎么呕出来了?”
卫临心头一紧,快步上前按住端妃的手腕,指尖触到她脉搏的慌乱,又探了探她的胃脘,沉声道,“别怕,是药味太冲,加上娘娘胃里空着,才犯了恶心。”他转头对吉祥吩咐,“快去厨房端碗温热的小米粥来,先给娘娘垫垫胃,药得等她缓一缓再喂。”
说着,他拿过干净帕子,轻轻拭去端妃唇角的药渍,声音放得柔缓,“娘娘,是臣考虑不周,没先让您吃点东西。先歇口气,等粥来了喝两口,再吃药就不那么难受了。”昏沉中的端妃似听懂了,睫毛轻颤,虚弱地“嗯”了一声,冰凉的指尖无意识攥住了他的袖口。
小米粥很快端来,瓷碗里冒着袅袅热气,米粒熬得软烂,泛着淡淡的米香。卫临接过碗,先舀起一勺吹至温热,才递到端妃唇边,“娘娘,先喝口粥暖暖胃,慢些咽。”
端妃昏沉中张了口,软糯的粥滑入胃里,果然比苦涩的药汁舒服许多。他耐心地一勺勺喂着,时不时用帕子拭去她唇角的粥渍,直到小半碗粥见了底,才停了手。
转身端过药碗,他又往里面加了半勺蜂蜜,用小勺轻轻搅匀,再次递过去,“粥垫过了,这回药该能咽下去了,娘娘再忍忍。”端妃慢慢睁开眼睛,望着他眼底的关切,没再抗拒,小口小口地将药喝了下去。
待她喝完,卫临才松了口气,转头对吉祥叮嘱,“往后娘娘用药前,务必先备些小米粥,山药糕这类清淡吃食,空着肚子喝药,本就容易反胃。”吉祥连忙点头应下,看着榻上渐渐平复呼吸的端妃,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卫临取来医案和毛笔,坐在榻边的小几旁,就着昏黄的宫灯记录。笔尖划过宣纸,先写下今日脉象。“浮数渐缓,内热稍散,胃气虚弱”,又记下用药剂量与蜂蜜调和的细节,字迹工整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潦草,许是仍挂心着榻上人的状况。
写至末尾,他笔尖一顿,想起方才端妃强忍药苦的模样,想起她总为旁人思虑的性子,不由自主添了一行小字,“需静养三日,忌忧思劳神,饮食以温软为主”。写完又觉不妥,医案本应只记病症与用药,可看着榻上端妃舒展了些的眉头,终究没将那行字划去,只轻轻合上医案,放回药箱最里层,仿佛这额外的叮嘱,是他对这位体恤旁人的娘娘,一份心照不宣的关照。
半个时辰后,卫临轻手轻脚取出药箱里的西洋体温计,先在掌心焐热外壳,才小心探入端妃颈侧。待了片刻取出,就着宫灯细看。水银柱比先前降了近一格,他悬着的心头终于松快些,转身对一旁屏息守着的吉祥低声道,“烧退了大半,稳住了。”
“真的?太好了!”吉祥刚压着声音欢呼半句,就听见榻上传来细弱的动静。卫临立刻转头,见端妃缓缓睁开眼,眼神虽还有些朦胧,却比之前清明不少。
他上前半步,声音放得极柔,“娘娘醒了?觉得身子松快些没?”
端妃轻轻点头,喉间动了动,声音沙哑,“……不那么晕了,多谢卫太医守着。”
“这是臣的本分。”卫临温声应着,又探了探她的额头,“烧退了,再好好歇一日,便能大好。”
端妃望着他眼底的疲惫,轻声道,“你也……歇会儿吧,忙了这许久。”
“没关系的,微臣不累,娘娘再睡会儿吧,有微臣在呢。”
端妃缓缓阖上眼,唇边泛起一丝浅淡的暖意。卫临见状,便搬了小凳在榻边坐下,手搭在药箱上,目光落在她平稳起伏的锦被上,静静守着。
没过多久,殿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吉祥端着一碗温水进来,见卫临仍坐着,小声道,“卫太医,您喝口水润润喉吧,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卫临摆摆手,刚要说话,却见榻上的端妃睫毛颤了颤,似要醒转,他立刻做了个“嘘”的手势,起身轻步走到榻边,低声问,“娘娘是渴了吗?”
端妃睁眼,声音依旧沙哑,“……有点。”卫临便接过吉祥手中的水碗,舀了一勺吹温,递到她唇边,看着她小口饮下,才放下心来。
“娘娘这三日务必要卧床休息,不可再过劳累。”卫临小声嘱咐着端妃说道。
“本宫知道了。”端妃轻轻点了点头,眼睫垂落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她病着,固然有风寒未愈的缘故,更多却是昨夜忍着心底翻搅的恨意,强装温顺侍奉御前的耗损。那般心口不一的煎熬,比风寒更磨人,却半句也不能对人言说。
卫临瞧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虽不知其中隐情,却也察觉她话里有话,只轻声补充,“娘娘若心里闷,不妨闭目养神,别强撑着思虑。身子是根本,先养好再说旁的。”他没多问,只将一份体谅藏在叮嘱里,转身取过药箱,又留下两包安神的干花,“这花熏着能静心,娘娘睡前用些。”
待卫临走后,端妃才缓缓抬眼,望着帐顶的暗纹,她忽然对守在一旁的吉祥低声道,“昨夜……对着那张脸,还要笑,还要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这病,倒像是替我松了口气,能名正言顺地躲一躲了。”话落,眼角竟滑下一滴泪。
吉祥慌忙用帕子去拭,却被端妃轻轻按住手。她望着帐顶缠枝纹里藏着的暗绣鸾鸟,那滴泪顺着鬓角滑进枕芯,声音轻得像叹息,“别擦了,让它流一会儿,也省得憋在心里发苦。”
这些年在宫里,她早把眼泪熬成了骨子里的凉,唯独昨夜御前那番周旋,让积压的恨意与委屈破了堤。她讨厌他的触碰,讨厌他身上的龙涎香,更讨厌呼吸被他夺走时的屈辱。她已经是这样一副病身子了,何苦再折腾她呢?他以为他给她的是恩赐吗?不,他给她的全都是枷锁。是困在深宫角落里的寂寞,是强装温顺时的自我凌迟,是连恨都要藏在眼底,连哭都要挑时机的屈辱。她不过是他后宫名册上的一个符号,是他偶尔想起,用来彰显恩宠的物件,何曾被真正当作“人”来疼惜过?
话没说完,端妃便偏过头,将脸埋进微凉的枕芯,肩头微微颤抖。吉祥不敢再劝,只悄悄退到一旁,看着帐幔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极了她家娘娘这些年,在深宫苦海里无处停靠的模样。
帐幔外的风还在轻轻掀动,带着殿角铜铃细碎的响,却吹不散榻上那片沉沉的压抑。端妃埋在枕里的呜咽极轻,像被掐断的弦音,每一声都裹着这些年吞下去的苦。她也曾是鲜衣怒马的世家女,如今却在“端妃”这个身份里,熬成了连哭都要压低声响的影子。
“皇上,端妃娘娘病了,昨天夜里发了高热。”养心殿里,苏培盛在皇上身边小声说道。
“病了?她这身子……还真是弱啊。”不过是临幸了一次,怎么连这点恩宠都受不住。皇上放下手中的奏折,语气里听不出关切,倒多了几分不耐,“传朕的话,让太医院好生诊治,别让宫里人说朕苛待了她。”
“真是无趣。”皇上指尖叩了叩御案,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仿佛在评价一件不合心意的摆设。她木讷得像块石头,连句软话都不会说,倒不如御花园里的花看得顺眼。果然是上了年岁,她的身子,已经撑不起半分鲜活气,连眼底的光都暗沉沉的,瞧着便让人提不起兴致。
皇上说着,随手拿起案头一枚玉扳指摩挲,目光落回奏折上,方才那点关于端妃的议论,像拂去一粒灰尘般轻巧,再没了半分提及的兴致。苏培盛躬身退至殿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在这宫里,妃嫔的荣宠与失意,原也不过是帝王一念间的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