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景彦在户部任职已有些时日,这些天他经常利用值夜的空当,翻阅那些积满灰尘的陈年账本。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账页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库房里格外清晰。
今夜,他翻看的是一批来自江南小县的账册。
突然,他的目光在一页账目上停留。
这是十年前临江县水灾的赈灾款项记录,上面写着拨付纹银三千二百两。
但细看之下,那二百二字墨色略深,笔画走势也与前后文字略有不同。
褚景彦凑近烛光仔细察看。
果然,三千二百两中的二百是后来添加的,原字应是三千两。
这一发现让他精神一振,连忙继续翻查。
随着查阅的账本越来越多,他发现类似的情况竟不在少数。
平安县疫病赈灾款、青山县旱灾救济银、河口镇堤坝修缮费用……
这些账目都有被改动的痕迹,而且都是在原数字上增加了二百两到五百两不等。
更让褚景彦感到蹊跷的是,这些账目所涉及的州县官员,后来都因贪污罪名被处决或流放。
“如果说一个两个是巧合,这么多起就绝非偶然了。”褚景彦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次日清晨,户部衙门开始忙碌起来。
褚景彦注意到同僚王主事正对着一本账册抓耳挠腮,便状若无意地踱步过去。
“王兄可是遇到了难处?”
王主事吓了一跳,慌忙用袖子遮住账本,强笑道:“没、没什么,就是算错了个数字。”
褚景彦眼尖,已经看到那账册上墨迹未干的五百两三个字,而底下隐约透出的是三百两的痕迹。
“王兄,这账目若是写错了,按规定应当另起一页重写,不可直接涂改啊。”褚景彦温声提醒。
王主事脸色一白,支吾道:“是我一时糊涂,这就重写。”
看着王主事匆匆撕掉那页重新誊写,褚景彦心中的疑云更重了。
这些账目的改动,似乎是一种惯例,而且同僚们都心照不宣。
午休时分,褚景彦特意请王主事到衙门外的小酒馆吃酒。
几杯下肚,王主事的话匣子打开了。
“褚贤弟,你刚来户部,有些事可能还不清楚。”王主事压低声音。
“咱们户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些陈年旧账,若是发现出入,悄悄地修正便是,不必声张。”
“这是为何?”褚景彦故作不解。
“唉,你可知道,前些年皇上整顿吏治,处置了不少贪官。
那些案子都是证据确凿的,咱们若是翻出旧账有什么问题,不是给朝廷添乱吗?”王主事说着,眼神闪烁。
褚景彦心中冷笑,面上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多谢王兄指点。”
回到府中,褚景彦将这些发现告诉了周颂宜。
“你的意思是,这些账目被人为篡改,而那些被处死的官员,很可能都是替罪羊?”周颂宜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褚景彦点头:“正是,而且我怀疑,这一切都与李运友有关。”
他告诉周颂宜,自己曾想查找几年前安县旱灾的账目。
那时他父亲褚明远因治理旱灾有功,曾得到朝廷赏赐。
可户部记录中唯独缺少那年的安县账册。
“我记得陆大人当年说过,皇上赏赐了百两银钱。
但若是账目被改,实际拨付的可能会更多。”褚景彦眼神坚定,“我一定要查清此事。”
周颂宜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信你。
不过李运友在朝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你一定要小心。”
接下来的日子,褚景彦更加勤勉地查阅账册。
他不再局限于赈灾款项,而是扩大到了军饷、漕运等各个方面的账目。
果然,类似的篡改痕迹随处可见,而且手法如出一辙。
这天下值后,褚景彦特意绕道去了陈府拜谒。
陈大人虽在翰林院任职,对他却是颇为关照。
听闻褚景彦的来意,陈大人长叹一声:“你父亲当年在安县治理旱灾,确实卓有成效。
朝廷拨付的赈灾银是八百两,后来皇上又特赏了五百两。
这些,在当年的奏报中都有记录。”
“八百两?”褚景彦心中一凛,“可我们根本没收到啊。”
陈大人摇头苦笑:“果然如此。
景彦,有些事我本不该多说,但你既然问起,我便提醒你一句。
水至清则无鱼,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必深究?”
褚景彦正色道:“陈大人,若是家父蒙冤,为人子者岂能坐视不理?”
陈大人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又是一叹:“你和你父亲,真是一个性子。
罢了,你若执意要查,可去寻一个人。
前户部侍郎张远,他因牵扯到贪腐案被罢官,如今在西山书院教书。
或许,他能告诉你一些事情。”
等到休沐日,褚景彦即刻启程前往西山书院。
在山长室内,他见到了正在批阅学生课业的张远。
听说褚景彦是褚明远的儿子,张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你父亲是个好官。”张远缓缓道,“当年安县旱灾,他不仅妥善安置灾民,还自掏腰包补足了赈灾银的缺口。”
“赈灾银的缺口?”褚景彦追问。
张远苦笑:“朝廷拨付的八百两,却没有送到安县。
你父亲为了不使灾民受苦,变卖了自己的田产,凑足了银钱补上这个窟窿。”
褚景彦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那缺失的银钱,去了哪里?”
张远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
我只能告诉你,户部有一本暗账,记录着各项银钱的实际去向。
而那本暗账,如今应该在李尚书手中。”
回城的路上,褚景彦心绪难平。
他终于明白,父亲当年为何日日郁郁寡欢,最终积劳成疾而逝。
原来,他早已看透了官场的黑暗,却无力改变。
“景彦,你怎么了?”周颂宜见他神色不对,关切地问。
褚景彦将张远的话转述给她,语气沉痛:“我定要找到那本暗账,为父亲讨回公道,也为那些蒙冤的官员洗刷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