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救治柳母耗费了她不少心力,此刻她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正低头思忖着那肝硬化腹水的后续调理方案。
褚景彦走在她身侧,虽在与陈明远低声交谈着科考文章,目光却不时关切地落在她身上。
陈明远则依旧沉浸在考试顺利的兴奋中,语速轻快。
突然,长街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一股不同于市井商旅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人群如同被犁开的浪,纷纷向两侧避让,窃窃私语声中带着敬畏与好奇。
“闪开!速速闪开!”
几名身着轻甲,腰佩军刀的兵士厉声喝道,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清出通道。
紧随其后的,是一匹通体乌黑、四蹄如雪的神骏战马。
马背上端坐着一人,身着玄色暗纹劲装,外罩墨色斗篷,身形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厉与久经沙场的煞气。
他并未刻意张扬,但那周身萦绕的锋芒与身后亲兵拱卫的架势,已彰显其身份非同一般。
周颂宜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当她的目光触及那张曾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脸庞时,时间仿佛在瞬间凝固!
许津南!
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冻结。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阵阵闷痛。
一年前那个血腥的黄昏,蛮族骑兵呼啸而至的嘶喊、利刃破空的声音、面部传来的剧痛、以及……
以及眼前这人决绝离去时那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嫌恶的背影……
所有被她刻意压抑、深埋心底的恐怖记忆,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咆哮着将她吞噬。
她甚至能再次闻到那股混合着血腥、尘土和他身上曾经让她觉得安心的淡淡松香,最终却被浓重恶臭味覆盖的气息……
那是被背叛、被抛弃、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味道。
她的脸色在光影下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晕眩与恶心。
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本能地,将自己藏匿在褚景彦挺拔却清瘦的身形之后,仿佛那样就能隔绝那道让她如坠冰窖的目光。
她低下头,呼吸急促而浅短,纤弱的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微微颤抖。
褚景彦在她目光僵住的瞬间就已察觉异常。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体瞬间的紧绷,以及那骤然传递过来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与……痛苦?
他心头一紧,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脚步一错,便已完全挡在她身前,将她严严实实地护住。
他低头,看到她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心中涌起巨大的惊诧与担忧。
“阿宜?”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错辨的焦灼,“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他知道她曾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
周颂宜无法言语,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抓住他衣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仿佛他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一旁的陈明远也被这阵仗吸引,伸长脖子张望,啧啧称奇。
“嚯!这气势,是哪路的将军?”
他立刻发挥特长,拉住旁边一个见识颇广的货郎打听:“兄弟,这位是?”
货郎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炫耀道:
“您可问对人了!这位是京城镇国将军的儿子,许津南许将军!年前在北境立了大功,听说圣上都要重赏呢!
这不,途径府城,就护送他那位心尖上的人儿来咱们府城寻医问药了。”
“心上人?”
陈明远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能让小将军如此紧张,想必是位绝代佳人了?”
“那可不!” 货郎附和道。
“听说柔弱不能自理,这一路都是精心照料着。
也唯有这等刚立下战功的贵人,才能让亲兵随行入城,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他们的对话,清晰地钻进周颂宜的耳中。
心上人?
一股混杂着荒谬、悲凉和尖锐讽刺的情绪汹涌而上,几乎让她窒息。
一年前,在北境的风雪与刀光中,是谁不顾自身安危,用单薄的肩膀试图为他挡住蛮族偷袭的冷箭?
她至今仍记得他那时的眼神,冰冷,权衡,带着一丝急于摆脱麻烦的焦躁,没有半分留恋。
她历经九死一生才侥幸逃脱,却也因此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身心创伤。
而现在,这个曾亲手将她送入地狱的男人,却成了旁人眼中情深义重、护送心上人千里求医的痴情将军?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那个马车里的心上人,可知晓她脚下踏着的,或许是另一个女子被牺牲的尸骨与血泪?
马蹄声越来越近,方向明确,正是朝着仁济堂而去。
周颂宜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她绝不能在这里被发现!绝不能!
她好不容易挣脱了过去的噩梦,拥有了褚景彦给予的平静与温暖,绝不能再被拉回那片血腥与背叛的阴影之中!
“景彦……”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底是尚未褪去的惊惶与深深的恳求。
“我……我突然心口疼得厉害,喘不过气……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去,好不好?”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褚景彦看着她眼中真实的痛苦,看着她近乎崩溃的边缘,心中疑窦丛生,却更添疼惜。
他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应道:“好,我们马上回去。”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探究那队人马究竟是何来历,此刻,安抚她的情绪、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护在怀中,隔绝了外界所有探究的视线,对陈明远快速说道:
“明远兄,内子突发急症,失陪了。” 语气不容置疑。
陈明远见状,也知情况不对,连忙道:“好好好,景彦兄快请,嫂子要紧!”
褚景彦不再多言,拥着周颂宜,步伐坚定而迅速地转身,汇入另一条人流,将那片喧嚣与那道让她恐惧的身影,彻底抛在身后。
周颂宜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稳定温度和有力的心跳,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但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那被刻意遗忘的过去,如同鬼魅般再次缠上了她。
褚景彦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的轻颤。
他低头,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和紧闭的眼睫,那双总是清澈从容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何种他不曾知晓的惊涛骇浪?
那个骑马的男人,与她……究竟有何关联?
他没有问。
只是拥着她的手臂,更加用力了些,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驱散她周身的寒意。
回客栈的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两人之间的沉默里,涌动着一股沉重而复杂的心事。
许津南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不仅激起了周颂宜心中沉淀的泥沙,也在褚景彦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道模糊却不容忽视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