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档案,活人记,字里行间吞呼吸。”
“查前世,阅今生,翻到末页已是尸。”
守墓人的身影与那悠远的钟声一同消散,留下死寂的墓园和三条被无形之手拨弄的命运。空气中弥漫的尘土气息仿佛凝固了时间,只有那座暗银色巨碑上若隐若现的新字迹,暗示着某种未尽的叙述。
江眠站在原地,体内那强行“锻造”出的毁灭性共鸣如同休眠的火山,表面平静,内里却涌动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守墓人的话语在她脑中回响——“锁芯的脆弱与原罪”、“起源残页”、“保持认知稳定”。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钥匙,指向更深的迷宫,也指向更极致的危险。
“档案馆……”她低声咀嚼着这个词,右眼的金芒微微流转,试图从这墓园看似无序的布局中,找出那条所谓的“安魂路”。左眼的黑暗则如同深潭,倒映着这片埋葬了无数回音的死亡之地,隐隐与某种更深沉的规则产生感应。
苏玉衡走到她身边,脸色依旧凝重:“守墓人的话,可信吗?他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而且……他似乎知道得太多。” 作为苏家后人,他本能地对这种古老而神秘的存在抱有戒心。
“真假不重要。”江眠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目光扫过那些形态各异的墓碑,仿佛在阅读一部部沉默的史诗,“他给出了方向,而我们需要真相。这就够了。” 她的目标从未改变——撕裂这囚笼,无论挡在前面的是锁芯,是外域,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活纸人静立一旁,它那由纸张和萧寒面容构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镜光眼眸却始终追随着江眠。它与她之间那枚“寂灭之契”的符文在无声流转,维系着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它忽然抬起纸糊的手,指向墓园中一条不起眼的、由稍矮墓碑自然形成的小径。那些墓碑上的刻痕似乎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
“这边。”它的声音冰冷,带着萧寒特有的质感,却又多了一丝纸张摩擦的沙哑。
没有犹豫,江眠率先踏上了那条小径。苏玉衡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活纸人则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飘忽在江眠身侧。
“安魂路”并非坦途。行走其上,仿佛踏过了无数亡魂的安眠之地。低沉的、混杂着无数记忆片段的絮语如同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侵蚀着他们的意识。有战士临终的怒吼,有情人诀别的哭泣,有学者疯狂的呓语,更有无数琐碎平凡的日常碎片……这些回音虽被墓园的力量安抚,不再具有攻击性,但其蕴含的庞大信息流本身,就是一种考验。
苏玉衡需要时刻凝神静气,才能不被这些杂乱的记忆洪流冲垮自我的认知。江眠则显得游刃有余,她左眼的黑暗如同过滤器,将无用的噪音吞噬,右眼的金芒则精准捕捉着任何可能与“锁芯”、“起源”相关的碎片。她的意识,在经历了与萧寒碎片的强行共鸣后,似乎对这类信息冲击有了更强的抗性,甚至……某种程度的亲和力。
活纸人则更加奇特,它仿佛本身就是回音的一种高级形式,那些絮语流过它纸糊的身躯,如同水流过礁石,不起丝毫波澜。它的镜光眼眸偶尔会在某些特定的墓碑上停留片刻,仿佛在读取着什么,却又很快移开。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景象终于发生了变化。
墓园的尽头,并非墙壁或边界,而是一片……蠕动的、由无数苍白纸张构成的“海洋”。
那些纸张并非静止,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起伏、翻卷,彼此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纸张的颜色从惨白到暗黄不一而足,有些上面还残留着暗红色的污渍或模糊的字迹。在这片纸海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无比的、同样由纸张和白骨垒砌而成的建筑。它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洞开的、如同巨兽喉咙般的入口,入口上方悬挂着一块歪斜的、用细小骨骼拼成的牌匾——
【往生档案馆】。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墨、腐朽浆糊以及某种类似福尔马林防腐剂的冰冷气息,从档案馆入口扑面而来。
“就是这里了。”江眠停下脚步,看着那片蠕动的纸海和那幽深的入口,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利。她能感觉到,这里弥漫的规则力量比墓园更加活跃,也更加……具有侵略性。守墓人的警告在耳边回响——“保持认知稳定”。
“这些纸……是活的?”苏玉衡看着那片缓缓蠕动的纸海,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那些纸张翻卷时,偶尔会露出底下仿佛血管般蔓延的暗红色脉络。
“档案……需要载体。”活纸人漠然道,“这里的每一张纸,都可能承载着一份被‘归档’的记忆、一段被修正的历史、或者一个……被抹消的存在。”
它的话让苏玉衡不寒而栗。被抹消的存在?
江眠没有理会两人的对话,她迈步走向纸海。当她踏上第一张纸时,那纸张猛地蠕动了一下,仿佛受惊的动物,但随即又平静下来,任由她踩踏。苏玉衡和活纸人也跟了上去。
行走在纸海上,感觉极其怪异。脚下并非坚实,而是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柔软和弹性,仿佛踩在无数沉睡的躯体上。那“沙沙”的摩擦声无处不在,如同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着什么。
越靠近档案馆入口,周围纸张上浮现的字迹和图案就越发清晰、诡异。有些是江眠在回音瓮城中见过的文明毁灭景象,有些是锁芯秩序下各种冰冷的数据流和规则条文,还有一些……则是更加私密、更加扭曲的个人记忆碎片,充满了痛苦、恐惧与背叛。
江眠甚至看到了一张纸上,快速闪过她和萧寒那场血色婚礼的几个模糊片段,但下一刻,那纸张就被旁边的其他纸张覆盖、吞没,仿佛不愿让这记录留存。
档案馆,在主动“管理”和“修正”着记忆。
终于,他们来到了那幽深的入口前。门内是一片旋转的、由无数书册光影构成的漩涡,看不清内部具体情形。
“跟紧我。”江眠对苏玉衡说了一句,然后毫不犹豫地踏入了漩涡。活纸人无声跟上。
苏玉衡一咬牙,也冲了进去。
短暂的眩晕之后,他们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广阔空间。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的概念,只有无数巨大的、由纸张和白骨构成的“书架”,以一种违反几何原理的方式延伸向无尽的远方。书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各种形态的“档案”——有古老的卷轴,有皮革封面的厚重大书,有闪烁着数据流的光屏,甚至还有一些被封在透明琥珀状物质中的、不断变幻形态的意念团。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如同萤火虫般的金色光点,那是被提取出来的、相对“安全”的信息流。但更多的,是弥漫在书架之间的、如同灰色雾气般的“认知干扰素”,任何心智不坚者吸入,都可能导致记忆混乱、逻辑崩坏,甚至被同化为新的“档案”。
一些模糊的、穿着类似档案馆管理员制服、但身体部分区域已经纸化的“身影”,在书架间无声地穿梭,它们或用骨笔在空白的纸张上记录着什么,或将一些变得不稳定的档案抽出来,投入远处一些不断咀嚼、消化的“碎纸机”般的规则造物中。
整个档案馆,就是一个巨大、精密、而又冷酷无情的记忆处理工厂。
“寻找‘起源区’。”江眠低语,右眼的金芒以前所未有的强度亮起,如同探照灯般扫描着那些书架上模糊的标签和分类。她要在这信息的汪洋中,找到被列为最高禁忌的区域。
然而,档案馆的规则立刻做出了反应。
周围那些灰色的“认知干扰素”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向他们汇聚而来。一些书架上的档案无风自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在警告闯入者。
一个离他们最近的、半边脸已经纸化的管理员,猛地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锁定江眠,手中骨笔抬起,就要在虚空中书写什么——那似乎是某种规则层面的攻击或标记!
江眠眼神一寒,左眼的黑暗瞬间涌出,并非攻击管理员,而是化作一道屏障,隔绝了那些涌来的认知干扰素。同时,她右眼的金芒如同利剑,直接刺向那管理员手中的骨笔!
“嗤!”
金芒与骨笔碰撞,发出细微的灼烧声。管理员身体剧震,它那纸化的半边脸上露出拟人化的惊愕,似乎没料到闯入者的规则抗性如此之高,手中的书写动作被打断。
“入侵……警报……”它发出干涩的声音,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似乎想要融入书架遁走。
“想走?”江眠岂容它报信,她指尖那暗沉的能量凝聚,就要将其彻底留下。
“等等。”活纸人忽然开口,它上前一步,镜光眼眸注视着那管理员,一股与档案馆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晦涩的气息从它纸糊的身躯上散发出来。
那即将消散的管理员动作猛地一僵,它那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活纸人,尤其是它身上那属于“寂灭之契”的波动和萧寒的面容。
“您……您是……”管理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仿佛看到了某种不该存在于此的存在。
活纸人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向档案馆的某个深邃方向,冰冷地问道:“‘起源残页’,在哪个区域?”
管理员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挣扎和恐惧,它看了看江眠,又看了看活纸人,最终,对活纸人身上那股气息的敬畏压倒了一切。它抬起颤抖的、部分纸化的手,指向一个被更多灰色雾气笼罩、书架排列更加扭曲混乱的方位,嘶哑道:
“禁忌……III 区……‘原罪回廊’……”
“看守者是……‘缄默石像’……不可力敌……”
“任何试图阅读‘残页’者……皆会……被‘溯源’……”
说完,它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彻底透明,消散在空气中。
“原罪回廊……缄默石像……溯源……”江眠记下了这些关键词。看来,这档案馆的深处,比想象中更加凶险。
她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因为明确了目标而更加兴奋。锁芯的原罪,就在那里!
“走。”她率先向着管理员所指的方向走去。周身暗沉的能量微微波动,将靠近的认知干扰素和试图窥探的档案意念排斥在外。
苏玉衡和活纸人紧随其后。
越往深处,档案馆的景象便越发超乎常理。书架上开始出现一些被重重锁链封印的档案,那些锁链上闪烁着与束缚萧寒肉身同源的惨绿符文。一些区域的书籍甚至是由蠕动的血肉或不断哀嚎的亡魂构成,散发着极其不祥的气息。
他们还看到了一些被“归档”的、形态各异的“存在”。有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天使雕像,翅膀已经石化,眼中流淌着黑色的血液;有一个被封在巨大水晶中的、如同克苏鲁般的庞大阴影,无数触须还在无意识地扭动;甚至还有一个……与江眠有几分相似的、穿着古老服饰的女性虚影,被禁锢在一面不断重复播放其死亡瞬间的镜子里……
这些,或许都是曾经挑战锁芯秩序,或者知晓了过多秘密,最终被“归档”于此的失败者。
江眠的目光在那女性虚影上停留了一瞬,左眼的黑暗微微波动,但很快便恢复了冰冷。无论那是她的哪一世,失败者的结局,不值得同情。
终于,他们穿过了一片由不断崩塌又重组的书架构成的混乱区域,来到了一条异常寂静、异常昏暗的回廊入口。
回廊的两壁,不再是书架,而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黑色沥青般不断滴落的粘稠物质,那物质中似乎封印着无数扭曲的面孔和无声的尖叫。回廊的入口处,左右各立着一尊高大、残破的石头雕像。
雕像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被时光刻意磨损,它们的手中各自捧着一本巨大、厚重的石书,书页紧闭。它们没有任何生命气息,却散发着一种令灵魂冻结的“静止”之力。
这就是“缄默石像”。
而在回廊的深处,隐约可见一点微弱的、仿佛由无数矛盾色彩混合而成的奇异光晕在闪烁。
那光晕,给江眠一种既熟悉又无比厌恶的感觉。
仿佛感应到他们的到来,那两尊缄默石像,那紧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石质眼睑,缓缓地……抬了起来。
露出了下面,两对空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