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崇祯十三年十二月初九，虎头寨议事厅。
卢象升跪在地上，接过圣旨，面色平静地说道：臣卢象升谢主隆恩。
陈新甲笑吟吟地将圣旨递给他：卢大人，皇上念及旧情，既往不咎，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某自然感激涕零。卢象升起身，陈大人远道而来，某理当尽地主之谊。来人，为陈大人安排住处，今晚设宴接风。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陈新甲拱手。
当晚，虎头寨大堂。
卢象升设下酒宴，亲自作陪。陪同的还有诸葛青云、王文义、钱守道等人。
酒过三巡，陈新甲放下酒杯，笑道：卢大人，某奉命而来，除了宣读圣旨，还有几句话要与大人说。
陈大人请讲。
皇上的意思是，护国府这半年来的改革，虽有可取之处，但毕竟...毕竟不合祖制。陈新甲斟酌着用词，如今既已招安，这些改革就该停下来了。
停下来？卢象升佯装不解，某不明白。
土地清丈、女子入学、废除八股...陈新甲一一数来，这些都与朝廷体制不符。卢大人既已接受招安，就该按朝廷规矩办事。
卢象升沉默片刻，缓缓道：陈大人，某问一句，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陈大人的意思？
陈新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自然是皇上的意思。
那某就明白了。卢象升端起酒杯，某接受招安，自当遵从圣意。只是...这些改革已经推行半年，若骤然停止，恐怕百姓不解，军心动摇。
这...
不如这样，卢象升提议，给某半年时间，慢慢过渡。半年后，某自会交出兵权，进京述职。
陈新甲皱眉：半年？太久了吧？皇上的意思是即日进京。
即日进京？卢象升苦笑，陈大人，某刚平定黑风寨，军务繁杂。若某离开，这一万多兵马谁来管？万一生变，岂不是给朝廷添乱？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陈新甲一时无法反驳。
诸葛青云在旁接话：陈大人，护国府毕竟不比寻常。这半年来，百姓安居乐业，全靠各项政令井然有序。若贸然改变，恐生民变。到那时，岂不是反而给朝廷添麻烦？
陈新甲沉思片刻，点头道：也罢，某会向皇上如实禀报。想来皇上也会通融。
那就多谢陈大人了。卢象升举杯，来，某敬陈大人一杯。
酒宴散去，已是二更时分。
陈新甲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卢大人，某有几句私话，不知可否单独说？
卢象升心中一动：请到书房。
二人来到书房，陈新甲屏退左右，这才压低声音：卢大人，某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大人请说。
皇上...对大人恨之入骨。陈新甲直截了当，这次招安，不过是缓兵之计。
卢象升脸色不变：某早有猜测。
大人既然明白，为何还要虚与委蛇？陈新甲叹气，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虽恨大人，但若大人真心归顺，交出兵权，兴许还能保全。否则...清军一退，朝廷必再举兵来攻。到那时，恐怕...
陈大人是来劝降的？
某是来救大人一命的。陈新甲正色道，卢大人，你我相识多年，某实在不忍看你走上绝路。太行山虽险，能挡得住十万大军？朝廷若倾全力，三月可破！
卢象升沉默片刻，忽然问：陈大人，某若真的交出兵权，进京述职，会是什么下场？
陈新甲一愣。
某会说，卢象升自问自答，某若进京，三日之内必入诏狱，半月之内必问斩。皇上不杀某，誓不为君。
陈新甲张了张嘴，最终叹气：大人...明白就好。
所以某不能进京。卢象升平静道，至于兵权，某更不能交。交了，就是死路一条。
可...可不交，也是死路一条啊！
未必。卢象升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星空，陈大人，某问你，朝廷现在内忧外患，还能撑多久？
陈新甲沉默了。
陕西李自成坐大，辽东清军虎视眈眈，朝廷府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卢象升一一数来，这样的朝廷，还能有几年？
你...你这是大逆不道！陈新甲色变。
某只是陈述事实。卢象升转过身，陈大人，某再问你，朝廷上下，有几个真正为百姓着想的？有几个不是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放在陈新甲面前：陈大人请看，这是山西巡抚府的刘师爷，勾结太原商人马兴隆，贩卖军火给土匪的账目。三年来，十八笔交易，总金额一千五百两。
陈新甲接过账册，越看脸色越难看。
还有这些。卢象升又拿出几封书信，太原知府、太原守备营王参将、平阳府同知...都在这条利益链上分赃。
陈新甲看完，手微微颤抖。
陈大人，卢象升直视他的眼睛，某问你，这样的朝廷，值得某为它效忠吗？
陈新甲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叹息道：卢大人，此事不可声张。
为何？
山西巡抚府的刘师爷，是杨嗣昌的人。陈新甲低声道，杨嗣昌在朝中势力极大，你若揭发此事，他必然反扑。到时候，不但你要完，连某也要受牵连。
某明白了。卢象升收起账册，朝廷已经烂到根了。
不是烂到根，而是...陈新甲苦笑，从根上就烂了。
两人相顾无言。
陈新甲走后，诸葛青云、王文义、钱守道等人进来。
护国公，如何？诸葛青云问。
正如某所料，卢象升坐下，招安是假，缓兵之计是真。
那咱们怎么办？王文义急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卢象升笑了，朝廷要拖时间，某们也拖。
护国公英明！诸葛青云击掌，朝廷现在忙着对付清军和李自成，无暇顾及某们。某们正好趁这段时间发展实力。等朝廷腾出手来，某们已经羽翼丰满！
正是此意。卢象升点头，所以某提出要半年时间整顿。这半年里，某们要加快发展。
可是...钱守道担忧道，半年后呢？朝廷若再来招安，某们如何应对？
半年后的事，半年后再说。诸葛青云笑道，说不定半年后，天下局势又变了。
青云说得对，卢象升站起身，现在最要紧的，是抓紧这半年时间。守道，明日起，加快土地清丈和税收征收。文义，新军训练不能停，而且要继续扩编。
遵命！
还有，卢象升看向傅青主，青主，派人去太原，把马兴隆家中的账目和书信都取回来。这些是某们的护身符。
某明白。
十二月十一日，陈新甲启程返京。
卢象升亲自送到寨门外。
陈大人慢走，某就不远送了。
卢大人留步。陈新甲拱手，忽然压低声音，某最后劝大人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卢象升笑而不语。
陈新甲叹了口气，上马离去。
待陈新甲走远，王文义凑过来：护国公，某看此人倒不像坏人。
他不是坏人，只是身不由己。卢象升望着陈新甲远去的背影，在朝廷这个大染缸里，想出污泥而不染，太难了。
十二月十三日，虎头寨议事厅。
卢象升召集众人，宣布接下来半年的计划。
诸位，朝廷给了某们半年时间，这是天赐良机。卢象升环视众人，这半年，某们要做几件事。
第一，继续推进土地改革。守道，所有土地必须清丈登记完毕，该收的税一分不能少。
钱守道应道。
第二，扩充军队。文义，护国军要从一万二扩充到一万五。新兵的训练不能放松。
末将明白！
第三，发展工商。志远，铁厂、纺织工坊要继续扩大规模。太行币的流通要加快推进。
遵命！胡志远领命。
第四，教育不能停。文华，学堂要再开三所，学生要达到五百人。
某一定办到！赵文华道。
还有，卢象升顿了顿，某们要开始修筑防御工事。青龙峡、黑虎关、飞狐峪这些关隘，都要加固。某担心...半年后，朝廷还会来。
众人肃然。
诸葛青云起身：护国公所虑极是。某建议，除了加固关隘,还要在各要道设置烽火台，建立预警系统。一旦敌情，立刻传讯。
好主意。卢象升赞道，就这么办。
正商议间，忽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傅青主匆匆进来，脸色凝重：护国公，大事不好！
何事惊慌？
某刚收到密报，傅青主喘着气道，清军...清军入关了！
什么？众人大惊。
多尔衮亲率八万大军，分三路入关。喜峰口、古北口、独石口同时告急。明军大败，山海关守将祖大寿战死！
卢象升豁然起身：清军入关？这...
还有，傅青主又道，清军一路南下，已经攻占遵化、迁安数城。现在...现在正向山西方向移动！
王文义脸色大变：向山西方向？那岂不是...
傅青主沉声道，清军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太行山！
议事厅里一片死寂。
卢象升和诸葛青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朝廷的招安，清军的入侵...
这两件事撞在一起，护国府的处境，变得更加微妙了。
传令下去，卢象升深吸一口气，全军戒备！召集所有将领，某要开军议！
窗外，北风呼啸。
护国府，又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
这一次，该如何抉择？
入夜，卢象升独自坐在书房。
案头摆着那本从马兴隆那儿缴获的账册，还有朝廷的招安圣旨。
一边是腐败透顶的朝廷，一边是虎视眈眈的清军。
护国府，该站在哪一边？
卢象升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天下大乱，正是某辈立足之时。
写完，他又划掉。
又写：朝廷不仁，某当...
还是划掉。
最后，他写下：
护国府，只为护国护民。不为朝廷，不为清军，只为百姓。
写完这句，卢象升放下笔，长出一口气。
是了，这才是护国府存在的意义。
不管朝廷如何虚伪，不管清军如何威胁，只要百姓需要，护国府就要存在下去。
门外传来更鼓声。
咚...咚...咚...
三更了。
卢象升吹灭灯火，走出书房。
明日，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