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三郎君在若水轩一番对谈后,我便被安置在了这处名为“静思居”的院落。院子不大,却极为清幽,一应陈设皆是新的,显然是为我这个“新主子”特意收拾出来的。
三郎君信守承诺,他并未踏足此地,更遑论让我履行妾侍之职。
崔府的下人们见主君如此,对我这个陛下亲赐的“徐美人”,表面上恭恭敬敬,私下里却多了几分观望和猜测。
湘夫人的傅母倒是日日过来,将陛下新赐的两名侍女召去,名为教导崔府规矩,实则是将她们拘在湘夫人院中,为我腾出独处的空间。
我知晓,这是三郎君与湘夫人无声的默契,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我隔绝开那些不必要的窥探与滋扰。我常常趁此机会,悄然返回若水轩,像从前一样,隐在暗处,整理着三郎君书案上的宗卷,开始为离京做准备。
京师的喧嚣与暗流,并未因赏梅宴的落幕而平息。恰恰相反,那日宫中发生的一切,所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几日后,一个晴朗的午后,宫中的内侍官带着明黄的诏书,在崔府仪仗的迎接下,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府门。
我与崔府众人一同跪于前厅,听着那内侍官用尖细而洪亮的声音,宣读着陛下的旨意。
“……擢崔氏三郎崔珉,权假节、行都督锦海诸军事、行镇南将军,兼锦城刺史,兼充锦海道巡察使。钦此——”
这是一个泼天的圣眷。
对于一个初入京师不过数月的年轻郎君而言,这无异于一步登天。
自那日起,崔府门前的车马便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门槛。各家府邸的贺礼如同流水一般,绵延不绝地送了进来。一箱箱的绸缎珍宝,一车车的古玩字画,将库房堆得满满当当。整个崔府都沉浸在一片繁花似锦的热闹与荣光之中。
我站在静思苑的回廊下,远远望着前院那番车水马龙的景象,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繁花似锦”的背后,是何等样的“烈火烹油”。
乌沉木之事,利益盘根错节,是块无人敢碰的烫手山芋。陛下将此事交给三郎君,既是考验,也是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办好了,是功,可这功劳背后会得罪多少士族与势力;办砸了,便是万劫不复。
更何况,还有那个关于“先皇遗腹子”的惊天秘密。此次南巡,恐怕亦是南寻,岂会毫无关联?
三郎君此去,名为都督,实则是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深渊。
在如潮的贺礼中,有两份礼单显得尤为特别。一份来自雍王府,一份来自萧将军府。我曾随雁回一同清点礼单,那两份贺礼,都是中规中矩,挑不出半点错处,却也看不出丝毫亲近。几匹云锦,几件玉器,与他们平日的交往相比,甚至显得有些疏远。
这是避忌。
在三郎君圣眷正浓,成为众矢之的此刻,雍王与萧将军选择用这种方式,在明面上与他划清界限。避免那些盯着三郎君的眼睛,将他们彼此过度关联。
京师的棋局,落子无声,却步步惊心。
白日的喧嚣过后,是深夜的寂静。
这一晚,三郎君并未在书房处理公务。亥时刚过,他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玄色常服,仅带了我一人,从崔府的侧门悄然离开。
牛车停在一处朱门高墙的府邸后门。
门上悬挂的灯笼里,隐约透出一个“谢”字。
三郎君此行,夜访谢府。
我在牛车外静静地等候,时间在寒冷的夜风中一点一滴地流逝。我不知道他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只见到了一个时辰后,谢府的后门再次悄然打开,谢家的陈留先生,亲自将三郎君送了出来。
两人在门口低语了几句,陈留先生神色凝重。三郎君施一礼,才转身。
返回崔府的路上,车厢内的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重。三郎君一直闭目靠在车壁上,眉头紧锁,似乎在消化着刚刚得到的消息。
我没有出声,只是将车窗的帘子掀开一道缝隙,监视着车外的动静,同时将自己的呼吸放到最轻。
直到牛车即将抵达崔府,他才忽然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冷峭:“玉奴。”
“郎君。”我应道。
“明日,宫里还会有两道诏令下来。”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着我,眼眸在黑暗中闪着幽光:“一道,是给林昭的。”
林昭。
大理寺卿之子,皇帝重用的权臣之子。
王家的外孙。
“职位是……假节、兼御史。”
三郎君的语气很平淡。
“随行南海,监察和辅助我处理乌沉木一事。”
监察……和辅助。
名为辅助,实为监视。名为同僚,实为掣肘。
“另一道呢?”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另一道,”三郎君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是给谢家旁支的一位郎君,谢允。职位是散骑侍郎,与林昭一样,监察我此次南下都督事务。”
一个崔珉,一个林昭,一个谢允。
崔家,王家,谢家。
我终于明白,那日陛下在御书房中看向我的眼神,那看似随意的赏赐与试探,背后究竟藏着何等深沉的算计。
这哪里是给三郎君的圣眷?这分明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陛下用“南海都督”这个香甜的诱饵,将京师最强大的三个门阀世家——崔、王、谢,全都拖入了南海这片浑水之中。
三郎君负责在前方冲锋陷阵,披荆斩棘。
林昭代表着王家与皇帝,谢允代表着谢家,他们二人就像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三郎君,也互相盯着对方。
这是一个稳固到令人窒息的三角关系。
三郎君做得好,功劳是三家共有,陛下坐收渔利,平衡了朝局。
三郎君若有行差踏错,或是与海寇、地方势力勾结,林昭和谢允的弹劾奏章会立刻飞回京师。若是三家在南下途中互相倾轧,内斗不休,只会白白消耗自己的实力,最终得益的,依旧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用一道诏令,就将三家绑上了一辆随时可能坠下悬崖的战车。
无论前行还是后退,都由不得他们自己了。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重量。它不是史书上一句冰冷的评价,而是悬在每一个人头顶,真实而又残酷的现实。
果不其然,第二日,两道新的诏令从宫中发出,整个京师彻底沸腾了。
如果说,之前三郎君一人的任命,只是让崔家成为了焦点。
那么现在,随着林昭与谢允的加入,这场即将到来的南下之行,已经演变成了一场牵动整个朝堂格局的巨大风暴。
接到贺礼和道喜之声的,不再仅仅是崔府。
林家,以及林昭背后的王家,还有谢家,都立刻变得门庭若市。
各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开始大规模地调动资源,准备人手。
一时间,京师之中,暗流汹涌。
昔日里或许还在宴会上推杯换盏的各家子弟,此刻看对方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审视与戒备。
我站在静思苑中,看着天边翻涌的云层,只觉得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京师的这一切,不过是序幕而已。
真正的凶险,在那遥远的的南部海域。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间,那根梅花簪。
陛下允诺的一次开恩不杀的机会。
我现在明白,这……也是他留下的另一枚棋子。
一枚在关键时刻,可以用来平衡这“三角关系”的棋子。
我的命,三郎君的命,我们所有人的命,都早已在他的棋局上。
夜深人静,我再次来到若水轩的书房外。
透过窗纸的缝隙,我看到三郎君独自一人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的是一幅巨大的南海堪舆图。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京师,一路向南,最终停留在了“陵海城”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