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面色不变,只是对三郎君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见三郎君微不可察地颔首,他才扬声道:“好。”
于是,大家各自就位。
第三轮的规则更加严苛——听音投壶。
这对我而言,本不是难事。
作为暗卫,听音辨位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黑暗,只会让我的感官更加敏锐。
但此刻,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压力并非来自比赛本身,而是来自三郎君。
我知道,这一局,我不仅代表自己,更代表着他的脸面。
在京师,脸面比性命还重要。
我们都被蒙上了双眼。
规则是由对方成员之一敲响投壶,我们听声辨认方位,然后投掷手中的矢。
先从王婉仪阵开始。
对方出战的是王家的侍卫,为他敲壶的,则是王家带来的另一名侍卫。
这符合规矩,侍卫为侍卫敲壶,身份对等。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短促而清晰。
那侍卫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抖,一支羽矢破空而出,带着凌厉的风声。
“咚!”
矢入壶中,沉闷而厚实。
“铛……铛铛……”
敲击声变得毫无规律,时快时慢,时左时右,显然是在故意增加难度。
但杨舍的实力确实非凡,他仿佛与那敲击声融为了一体,每一次声音响起,都有一支矢应声飞出。几声过后,四矢连发,全部稳稳落入壶内。
二人显然是在互相配合着炫技。
同时也是炫耀着京师王氏的实力。
“好!”
锦帕之外,雷鸣般的欢呼声轰然炸响,几乎要将这别苑的屋顶掀翻。
我能想象出王婉仪脸上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也能感受到投向我们这边那如山一般沉重的压力。
四矢全中。
这意味着,我必须同样做到四矢全中,才能将比赛拖入下一轮。
轮到我了。
我手握着四支冰冷的矢,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黑暗中,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我该不该施展全部的实力?
若我轻而易举地四矢全中,固然能扳回一城,但一个侍卫表现得太过惊才绝艳,甚至超过了许多世家子弟,这本身就是一种“僭越”。
它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和猜忌,人们会问,三郎君身边为何会有一个如此厉害的侍卫?
三郎君的背后是否有什么图谋?
这会将他推向另一个风口浪尖。
可若我故意失手,那更是愚蠢至极。
我们输掉的,将不仅仅是一场游戏。
我该如何把握这个度?既要赢,又不能赢得太轻松。
既要展现实力,又不能显得太过扎眼。
就在我心念电转,迟迟无法做出决断之时,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林昭郎君,推我过去。”
是三郎君。
“我来为他敲壶。”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我虽看不见,却能想象出那一片错愕哗然的景象。
主子要给侍卫敲壶?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纵然这只是一场游戏,也严重逾越了主仆之间的尊卑礼法。在这些视规矩如天条的士族眼中,这无异于自降身份,是出格之举。
我能听到林昭迟疑的脚步声,以及周围压抑不住的议论声。
三郎君却毫不在意,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自嘲的谦逊。
“我这侍卫,实力不比王小郎君的侍卫,平日里疏于练习。若由旁人敲壶,恐怕他一支也投不进。只能我亲自来敲了,只盼我们主仆二人的默契,能有助于他投得准些。”
这番话说得极为谦逊,却又滴水不漏。
他将我的犹豫不决,巧妙地解释为实力不济和紧张。
又将他自己出格的行为,包装成了爱护下属、为了团阵胜利不得不为之的无奈之举。
更重要的是,“主仆二人的默契”这六个字,将我们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若我赢了,功劳首先是他的,是他领导有方,是他与下属同心同德。
若我输了,也是他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是他“实力不济”的侍卫技不如人,无伤大雅。
一瞬间,我所有的为难与顾虑,都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化解得干干净净。
他不仅为我解了围,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场针对他的羞辱,变成了一个展现他个人魅力与气度的绝佳舞台。
我听到了轮椅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投壶旁。
“铛!”
他毫不犹豫地敲响了壶。
那声音,与方才王家侍卫敲击的声音截然不同。
它不花哨,不急促,沉稳而有力,仿佛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我从那简单的敲击声中,听出了一丝独属于我们之间的暗号。那是我们在陵海城时,为了在黑夜中传递信息而约定下的节奏。
一下,代表正前方,不偏不倚。
我心中安定下来,不再伪装,不再犹豫。
我装作努力倾听了许久,侧耳、皱眉,将一个“实力不济”的侍卫形象演得惟妙惟肖。
然后,我动了。
第一支矢,循着那沉稳的敲击声,呼啸而出。
“咚!”正中。
“铛!”第二声响起,位置略微向左。
我调整了角度,第二支矢紧随其后。
“咚!”又中。
全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三声敲击,三郎君的力度和位置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我制造一些悬念。
于是,我投出的第三支矢,故意偏了一丝。
矢的尾羽擦过壶口,发出一声刺耳的“呲啦”声,在壶口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要掉落。场外传来一片惋惜的抽气声。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要失败的瞬间,那支矢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最终还是晃晃悠悠地掉了进去。
“咚。”
第四支矢,我如法炮制。
它同样在壶口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舞蹈,最终有惊无险地落入壶中。
四矢,全中。
以往,都是我与雁回,或是其他暗卫同伴配合完成任务。
我们之间的默契,是无数次生死考验中磨砺出来的。
今天,是我第一次与三郎君作为主仆,在这样的场合公开打配合。
配合得天衣无缝。
当我摘下眼罩,重见光明时,迎接我的是一片更为热烈、更为真诚的掌声。
我看到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激动与敬佩的神情。
我知道,这掌声中,有大半都是为三郎君而响。
他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手中还握着那根小小的敲击棒,神色淡然。
但他能为一个侍卫亲自敲壶,能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置于随时可能被飞矢误伤的境地,这种信任与气度,足以令在场许多自诩风流的士族们感到心折,自愧不如。
当然,我也看到了角落里一些人不屑的撇嘴,他们大概觉得这是自甘下贱,不成体统。
但那又如何?三郎君要的,从来不是所有人的认可。
我将目光投向王婉仪,她的脸色铁青,双手紧紧攥着,不甘心地连哼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