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是火洞。
深不见底,蜿蜒曲折,像巨兽的肠子,盘踞在大地深处。
空气是烫的,带着浓重的硫磺味,吸进肺里,像咽下一口烧红的沙子。石壁是暗红色的,有些地方还在汩汩地冒着气泡,散发出灼人的热浪。远处,不时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洪荒的咆哮,震得整个洞穴都在微微颤抖。那是火麒麟的吼声。这头守护了凌云窟不知多少岁月的凶兽,是这里除了高温和毒气之外,最致命的危险。
在这片灼热地狱的深处,有一片相对开阔的石台。石台中央,插着一柄剑。剑身赤红,样式古朴,剑锷处雕刻着火焰纹路,正是南麟剑。剑身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与这片灼热之地共鸣。
剑旁,坐着一个人。
断帅。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焦黄的粗布衣,盘膝而坐,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钉在岩石里的铁桩。鬓角已经花白,脸上刻满了风霜和长期被火气熏烤的痕迹,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两颗在黑暗中燃烧的炭火,锐利,沉静,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坚韧。
他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坐了几十年,几百年。呼吸悠长而平稳,每一次吐纳,都带着灼热的气息,显然已适应了这里极端的环境。他在守陵。守的不是某个帝王的陵墓,而是这片大地之下,那奔腾不息、关乎中原气运的——龙脉。
这里,是凌云窟最核心的区域,也是中原龙脉灵气汇聚之所。传说中,上古轩辕黄帝的佩剑,亦与此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等秘密,寻常武林中人或许不知,但像绝无神那样野心吞天、又网罗了无数奇人异士的枭雄,绝不会放过。
断帅守在这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抵挡着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试图窥探和窃取龙脉之力的暗流。这份责任,沉重,孤独,且无休无止。
他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拂过南麟剑的剑柄。这柄剑,是断家祖传之宝,虽不如那柄蕴含麒麟火劲、威力无穷却邪异非常的火麟剑,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与这龙脉之地隐隐相合。想到火麟剑,断帅的心便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作痛。那柄剑,如今在他的儿子断浪手中。而断浪,却投靠了绝无神,成了东瀛倭寇的爪牙。
儿子……想到这两个字,断帅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和黯然。那是他心中最深的伤疤。
突然!
他抚摸剑柄的手猛地顿住。
眼中那沉静如炭火的光芒骤然收缩,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
他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岩浆翻滚声和远处兽吼掩盖的异响。不是岩石崩裂,不是气泡破灭,是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轻盈,谨慎,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节奏,正从洞穴的某个岔口,向着这片核心区域摸来!
终于……来了!
断帅缓缓站起身,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仿佛刚才那长久的静坐只是为了积蓄力量。他拔起地上的南麟剑,赤红的剑身在灼热的空气中似乎更加明亮。他像一头察觉猎物靠近的老狼,悄无声息地滑入一片巨大的、滴着熔岩的钟乳石后,气息彻底收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脚步声越来越近。
隐约传来压低的、带着异域口音的交谈声。
“……罗盘指向这里没错……龙气最盛……”
“小心……那怪物……”
“怕什么……这次带了‘镇兽香’……只要不深入惊动它……”
断帅的眼神更冷。果然是为了龙脉而来!还有对付火麒麟的东西?看来是有备而来。
很快,一队人影出现在视野中。约莫十来人,清一色的黑色紧身衣,脸上戴着狰狞的鬼面具,正是无神绝宫的鬼叉罗!他们行动迅捷,配合默契,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手中握着奇特的弯刀。为首的一人,装束略有不同,腰间挂着一个不断微微震动的青铜罗盘,手里还拿着一张泛黄的古老皮卷,正低头对照着。
断帅的目光在那拿罗盘的人身上停留了一瞬。中原人的面孔,却穿着鬼叉罗的服饰,做着引狼入室的勾当!叛徒!
这队人显然极为谨慎,步步为营,不断用罗盘确认方向,向着断帅藏身的石台核心区域靠近。那叛徒一边走,一边低声对身旁的鬼叉罗头目道:“大人,据此地志记载,前方应有‘龙眼’所在,亦是上古轩辕剑气息残留最浓之处,只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
一道赤红色的剑光,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毫无征兆地从侧方一片扭曲的钟乳石后暴起!
快!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剑光如烈日灼烧,带着一股焚尽一切的炽热剑意,瞬间将那名还在说话的叛徒和其身旁的两名鬼叉罗笼罩!
蚀日剑法——日丽中天!
“噗!噗嗤!”
利刃割开喉咙的轻微声响几乎同时响起!那名叛徒脸上的得意和谄媚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他徒劳地捂住喷血的咽喉,眼中倒映着那抹赤红的剑光,缓缓软倒。另外两名鬼叉罗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已毙命!
“敌袭!”鬼叉罗头目反应极快,厉声嘶吼,手中弯刀瞬间出鞘!剩余的七八名鬼叉罗立刻收缩,背靠背结成一个小型战阵,刀光闪烁,护住周身要害,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极高的训练素养。
断帅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们面前,南麟剑斜指地面,剑尖滴血。他面无表情,花白的须发在灼热的气流中微微拂动,眼神冷得像万载寒冰。
“杀了他!”鬼叉罗头目眼中凶光毕露,一声令下,战阵转动,三把弯刀从不同角度,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劈向断帅上中下三路!刀法狠辣刁钻,配合默契,封死了所有闪避空间。
断帅冷哼一声,不闪不避,南麟剑一抖,赤芒再盛!
蚀日剑法——日覆心疲!
剑光并非直刺,而是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如同夕阳西下时最后一抹余晖,看似无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神疲惫、防不胜防的缠绵剑意!叮叮当当一阵密集的脆响,三把弯刀竟被这一剑尽数荡开,鬼叉罗只觉一股灼热刁钻的劲力顺刀身传来,震得他们手臂发麻,气血翻腾!
趁此间隙,断帅身形如游鱼般滑入阵中空隙,南麟剑或点或刺,或削或抹,招式古朴大气,却每一剑都直指要害!他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脚步腾挪间,总能借助嶙峋的怪石和滚烫的岩浆池,让鬼叉罗的战阵无法完全展开。
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
不断有鬼叉罗中剑倒地,伤口焦黑,仿佛被烈火灼烧过!
那鬼叉罗头目又惊又怒,狂吼着扑上,刀法更加疯狂,完全是搏命的打法。但断帅的剑,稳如磐石,一式“日坐愁城”,剑光凝练如盾,轻易化解其攻势,随即剑尖一颤,如毒蛇出洞,点中其手腕!
“当啷!”弯刀落地。
鬼叉罗头目捂着手腕暴退,眼中终于露出恐惧之色,嘶声对剩下两名鬼叉罗喊道:“撤!快撤!禀报宫主!”
那两名鬼叉罗早已胆寒,闻言如蒙大赦,搀起头目,狼狈不堪地向来路逃窜,瞬间消失在黑暗的洞穴通道中。
断帅没有追击。他持剑而立,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很快被高温蒸发。地上,躺着十来具尸体,血腥味混合着硫磺味,令人作呕。
他看了一眼鬼叉罗逃窜的方向,眉头紧锁。这果然只是试探。绝无神的手下,训练有素,悍不畏死,比中原许多门派弟子难缠得多。这次来的只是小队,下次,恐怕就是十大气忍那个级别的高手,甚至……绝无神本人亲临?
他走到那名叛徒的尸体前,捡起那个还在微微震动的罗盘和那张皮卷。皮卷上绘制着凌云窟部分区域的地图,标注着一些古老的符号,显然年代久远,不知绝无神从何处得来。断帅将皮卷凑到一旁岩浆池边,看着它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
洞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岩浆翻滚的咕嘟声和远处火麒麟若有若无的咆哮。
断帅回到石台中央,再次盘膝坐下,将南麟剑平放膝上。他的手轻轻抚过剑身,感受着剑体传来的、与脚下大地龙脉隐隐相连的温热震颤。
守陵之苦,非人所能想象。
不仅仅是无休止的警惕,与随时可能出现的强敌搏杀。
更是漫长的孤独,是对心志的极致煎熬。
在这里,没有日夜交替,只有永恒的灼热和黑暗。陪伴他的,只有一柄剑,一头喜怒无常的凶兽,还有那沉默却沉重如山的中原气运。
他不能离开一步。
他必须守在这里,像一颗钉子,钉死在这龙脉咽喉之上。
直到风云归来,重整山河。
或者……直到他战死于此,血染凌云窟,用生命履行断家守护中原的最后誓言。
他闭上眼,再次进入那枯寂的守候之中。
南麟剑上的赤光,映照着他坚毅而孤独的侧脸,在这灼热的地底深处,如同一点不灭的星火。
远处的咆哮声,似乎又近了一些。
不知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