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有桃源,桃源在海外。
海外有仙山,仙山曰神龙。
神龙岛深处,藏着一处山谷。山谷没有名字,或许曾经有过,但早已被岁月和草木遗忘。
谷不大,却极幽。三面环着长满青苔的峭壁,峭壁上垂着不知名的藤蔓,开着淡紫色的小花。一面通向海,却不是沙滩,而是一片嶙峋的礁石。一汪清泉从谷底岩缝中涌出,汇成一条浅浅的溪流,叮叮咚咚,蜿蜒穿过谷地,最终投入那片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水日夜冲刷着礁石,发出永恒的、低沉的咆哮,那便是“潮声”。潮起潮落,永不停歇,像极了命运的心跳。
几间竹屋,就建在溪流旁,依着山势,错落有致。竹子是翠绿的,带着海风浸润的湿气。屋顶铺着晒干的海草,散发着淡淡的腥咸。屋子很简朴,除了必要的床榻桌椅,几乎别无长物。这里的一切,都简单得近乎原始,却也干净得让人心静。
这里,便是风云暂时的栖身之所。
于楚楚和第二梦,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步惊云被安置在靠里的一间竹屋。他依旧昏迷着,像一座沉睡的冰山。脸色不再是骇人的惨白,稍稍有了一丝血色,但眉宇间那道深刻的褶皱,却从未舒展过。麒麟臂安静地垂在身侧,皮肤下那暗红的脉络,似乎比往常更黯淡了些,但若仔细感受,却能察觉到一种缓慢而坚韧的生机,正如同地底的暗流,无声无息地滋养着他受损的经脉和脏腑。他呼吸绵长,仿佛不是昏迷,而是陷入了一场极其漫长、极其疲惫的沉睡,不愿醒来,或者说,不敢醒来。
于楚楚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守在他床边。她用浸了泉水的软布,轻轻擦拭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她为他更换伤药,那些药是汪小闲派人送来的,散发着奇异的草木清香,敷在伤口上,清凉沁人。她还会低声跟他说话,说水月轩的桃花,说那些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细碎而温暖的过往。她的声音很轻,像溪流滑过卵石。她知道他可能听不见,但她相信,他一定能感觉到。她的执着,像藤蔓缠绕着岩石,是这冰冷沉睡中唯一的一丝暖意。
聂风在另一间竹屋。他的情况,要麻烦得多。他时而会醒过来,眼神却是一片茫然的空蒙,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不认识这地方。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处关节都透着难以言喻的酸痛,更可怕的是体内那股力量,像一条苏醒的毒蛇,在经脉中疯狂游走、冲撞,带来灼烧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呻吟。这时,他周身会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凌厉气息,竹屋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而危险。而更多的时候,他是昏沉的。昏沉中,噩梦如影随形。他时会猛地抽搐,牙关紧咬,额头渗出冰冷的汗珠,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孔慈……”“雄霸……”“师父……”一个个名字,像烙印,刻在他混乱的意识里。有时,甚至会有一股凌厉无匹的刀意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虽无形质,却震得竹屋簌簌作响,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每当这时,第二梦便会立刻出现在他身边。她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坐下,将那张古旧的桐木琴横在膝上。她的手指修长白皙,轻轻落在琴弦上。然后,清越的琴音便流淌出来。不是激昂的曲调,而是舒缓的、平和的,像月光洒在湖面,像春风拂过柳梢,像山谷里那条永不疲倦的溪流。这琴音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那躁动的魔气,在这绵绵不绝的清音抚慰下,会渐渐平息下来,如同被驯服的野兽,重新蛰伏。聂风紧绷的身体会慢慢放松,呼吸也变得匀长。第二梦弹着琴,目光却始终落在聂风脸上,那清冷的眸子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琴音安抚了聂风,也像是在安抚她自己那颗悬在半空、备受煎熬的心。
照料之余,两个女子也会在月色好的夜晚,坐在溪边的青石上。海风穿过山谷,带来潮湿的咸味和草木的清香。潮声阵阵,如同亘古的伴奏。
于楚楚会抱着膝盖,望着步惊云那间寂静的竹屋,轻声对第二梦说:“梦姐姐,你说云大哥他……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她的声音里,有期盼,也有掩饰不住的害怕。
第二梦看着溪水中破碎的月影,缓缓道:“他会醒的。他的意志,比这礁石更坚硬。”她顿了顿,看向于楚楚,“楚楚,你……很了解他?”
于楚楚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在月光下看不真切。“也说不上很了解,”她低下头,摆弄着衣角,“他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可是……可是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在水月轩的时候,我爹受了伤,是他不顾危险去采药……他虽然不说话,但会把最好的房间让给我住……他心里,其实装着很多很多事,很重,很重。”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心疼。
第二梦静静地听着,仿佛能看到那个外表如冰、内心却蕴藏着火山般情感的步惊云。她轻轻叹了口气,望向波光粼粼的海面:“风……他不一样。他看起来总是很温和,像风一样,对谁都带着笑。可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苦。聂家的宿命,江湖的恩怨……他都扛在身上。他练我爹爹留下的那魔刀残谱,也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救人,为了阻止更多的杀戮。可是……那刀,太邪了。”她的语气里,有深深的爱怜,也有无奈的悲伤。
两个女子,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里,交换着彼此心中最柔软也最沉重的秘密。她们的爱,一个如溪流般执着浸润,一个如月光般无声守候,都同样坚韧,同样不求回报。
潮声,琴音,低语。
构成了这幽谷里全部的声响。
血腥的江湖,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似乎真的被那重重峭壁和无边大海隔绝了。这里只有时间缓慢的流逝,只有生命顽强的挣扎,只有两个女子用尽全力的守护。
她们在等待。
等待冰山融化,等待狂风止息。
等待她们的男人,从深沉的创伤和梦魇中,重新站起来。
这等待,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对手是时间,是伤势,是心魔,也是那不可测的未来。
山谷幽静,潮声依旧。
谁也不知道,这片看似平静的避风港,能庇护他们多久。
风暴,或许正在远方的海平面上,悄然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