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砚泼翻的浓墨。
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砸在中华阁连绵的屋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呼啸,卷着雨雾,将庭院中的竹林吹得疯狂摇曳,影影绰绰,如同鬼魅乱舞。偌大的中华阁在风雨中仿佛一艘孤舟,灯火在厚重的雨幕中艰难地透出昏黄的光晕,更添几分孤寂与神秘。
步惊云独自坐在自己厢房的窗前,并未点灯。窗外电光一闪,骤然照亮他冷硬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动的眸子。雨水敲打着窗棂,却仿佛敲不进他的世界。他体内那暗金色的气流在寂静中缓缓运转,每一次循环,都带来力量增长的细微悸动,以及更深的冰冷。他对这暴雨,对这孤寂,毫无感觉。他只在等待,等待下一个变强或杀戮的时机。
聂风在隔壁房中盘膝调息,风神内力流转周身,耳中却难以隔绝窗外狂暴的风雨声。这天气让他莫名有些心神不宁,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雨夜中逼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杂念摒除,感受着无名所言的“风势”,试图与这天地间的狂暴气流取得一丝共鸣。
秦霜并未入睡。他站在门廊阴影下,望着被雨水淹没的庭院,面具下的眉头紧锁。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这过分安静的阁楼,都让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震颤。那车夫、那船夫、无名深不可测的态度…这一切都像这雨夜一样,迷雾重重。他握了握拳,天霜气劲在掌心微凝,警惕着任何可能发生的异动。
无名在他那间堆满书卷的静室中,指尖正轻轻划过一本古谱的残页。窗外雷声炸响,他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重重雨幕,望向阁楼大门的方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微光,随即又垂下眼帘,继续看书,仿佛一切皆在预料之中。
就在这时!
砰!砰!砰!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急促的叩门声,竟穿透了狂暴的雨声和雷鸣,清晰地传入阁内!
那不是正常的敲门,更像是用尽最后气力的、绝望的撞击!
声音来自中华阁那两扇沉重的、夜间早已闩上的大门!
所有听到这声音的人,心中都是一凛!
如此深夜,如此暴雨,谁会来敲中华阁的门?
步惊云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
聂风猛地睁开眼。
秦霜身形瞬间绷紧,悄无声息地向前厅掠去。
无名放下书卷,缓缓站起身。
前厅值夜的老仆(鬼仆)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门后,无声地拉开一道门闩,打开一条缝隙。
一道刺眼的闪电骤然划破夜空!
瞬间的惨白光芒,照亮了门外景象——
一个身影,浑身湿透,衣衫褴褛,沾满了泥泞和…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她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一只手无力地拍打着门板,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血水混着泥水在她身下蔓延开来,形成一滩淡红色的水洼。闪电过后,一切重归黑暗,但那惊鸿一瞥的影像,已深深烙入众人眼中。
那是一个女子。一个受了重伤、奄奄一息的年轻女子。
鬼仆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将门打开一些,探出手,将那抹冰冷柔软、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拖了进来,然后迅速重新闩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动静惊动了更多人。几盏灯笼亮起,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前厅。
那女子被平放在地上,灯光下,她的脸苍白如纸,嘴唇泛紫,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雨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裳,勾勒出纤细却布满伤痕的轮廓。她的脸上、手臂上都有多处擦伤和利器划开的伤口,最深的一处在肩胛,仍在微微渗血。但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那惊人的、带着破碎感的美丽。一种极易让人心生怜惜、放下戒备的美丽。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枚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玉佩,玉佩上雕刻着复杂的、似云似雾的纹路。
聂风已赶到前厅,看到这一幕,心中一紧,脱口而出:“姑娘!”
他下意识便要上前救治。
“慢。”秦霜的声音响起,他拦在聂风身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女子和她手中的玉佩,眼神中充满了审视与怀疑。“来历不明。”
步惊云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廊柱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死物。他的目光扫过那女子苍白的脸和伤口,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冰冷的漠然。“麻烦。”他吐出两个字,转身似乎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无名缓步走来。众人自动让开道路。
他走到那女子身边,蹲下身,二指轻轻搭在她冰冷的手腕上,片刻后,又查看了她的伤口。
“伤得很重,失血过多,寒气侵体。”无名声音平静,“再晚片刻,性命不保。”
他取出金针,手法娴熟地在她几处大穴刺下,又渡过去一股精纯温和的内力护住其心脉。女子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昏迷不醒。
“抬到西厢空房,小心照料。”无名吩咐道。
鬼仆和另一名仆役无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女子抬起。
聂风忍不住问道:“前辈,她…”
无名站起身,目光扫过风云霜三人,最后落在那女子被抬走的背影上,淡淡道:“等她醒了,自有分晓。”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秦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是眼中的疑虑更深。
步惊云冷哼一声,彻底转身离去,消失在走廊黑暗中,对这突如其来的“麻烦”毫无兴趣。
聂风看着女子被抬走的方向,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怜悯与担忧。那女子破碎的模样,深深触动了他心中柔软的部分。
风雨依旧在咆哮,中华阁内却因这意外闯入者,陷入了一种更加微妙的寂静。猜忌、怜悯、冷漠、好奇…种种情绪在无声中交织。
后半夜,雨势稍歇。
西厢房内,灯火如豆。
孔慈(女子)悠悠转醒,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眼中先是充满了茫然和恐惧,待看清身处陌生的雅致房间,身边只有一位端着药碗、面无表情的老嬷嬷时,恐惧稍减,化为虚弱和警惕。
“你…这里是哪里?”她的声音沙哑微弱,带着一丝楚楚动人的颤抖。
老嬷嬷并未回答,只是将药碗递到她唇边。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聂风端着一些清水和干净布巾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温和的关切:“姑娘,你醒了?感觉如何?”
他看到女子醒来,松了口气,走进房内。
孔慈看到聂风,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巨大的无助和感激所取代。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伤口,痛得轻哼一声,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别动,你伤得很重。”聂风连忙放下东西,上前虚扶了一下,语气更加温和,“这里是中华阁,很安全。你昨晚晕倒在门外…”
“中…华阁?”孔慈喃喃道,眼神依旧迷茫,仿佛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她看向聂风,泪水终于滑落,“多谢…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小女子孔慈…”
“孔慈姑娘,”聂风安慰道,“不必害怕。你为何会受如此重的伤?发生了何事?”
孔慈闻言,身体微微颤抖,眼中恐惧更甚,仿佛回忆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她断断续续、泣不成声地开始讲述:
自称是江南小镇“仁义镖局”总镖头的独女…一家因接下护送一件“家传古物”的镖,途中遭蒙面匪徒截杀…父母家人为护她逃生皆惨遭毒手…她孤身一人,被匪徒一路追杀,慌不择路,日夜奔逃,伤重乏力,最后在暴雨中见到灯火,拼尽最后力气敲门求救…
她的故事并不算稀奇,江湖恩怨,灭门惨祸,寻常可见。但她讲述时的神情,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失去亲人的悲痛、以及劫后余生的脆弱,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她看向聂风的眼神,充满了依赖与感激,仿佛他是这黑暗世间唯一的光。
聂风听得眉头紧锁,心中同情更甚,柔声安慰:“孔慈姑娘,节哀。既然到了这里,便好生养伤,无人再能伤害你。”
“多谢聂公子…”孔慈泪眼婆娑,轻轻咳嗽起来,显得越发柔弱可怜。
门外阴影处,秦霜静静站立,听着里面的对话,面具下的脸色凝重。故事听起来合理,但那枚玉佩,她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太过巧合。他无法相信。
更远处的黑暗中,步惊云根本未曾靠近,他对这出“苦肉计”毫无兴趣,只觉得聒噪。
而静室之中,无名独自对弈,指尖拈着一枚黑子,久久未落。窗外雨声渐消,只剩下檐角滴答的残雨声。
孔慈的闯入,如同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这孤寂的中华阁内,悄然荡开了层层涟漪。
这涟漪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暗流?
无人知晓。
但风暴,已然借这柔弱的惊鸿,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