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似乎比去时更漫长。
三骑快马踏着夜色,沉默地奔驰在崎岖的山道上。马蹄声碎,敲打着冰冷的土地,是这死寂夜里唯一的节奏。
风,比来时更烈,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空气中弥漫着天山特有的、雪线附近那种干净却刺骨的寒意,却似乎怎么也吹不散三人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更吹不散笼罩在他们之间的、那层比夜色更浓的沉默。
聂风策马跟在秦霜身后,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被夜色吞没的山峦轮廓。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黑风寨聚义厅那盏摇曳的油灯,座山雕濒死前凸出的、充满诡异急切的双眼,还有那破碎的、如同诅咒般的呓语。
“…雄霸…不是…”
“…找孩子…”
“…风…云…”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心头。
那真的只是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吗?
为何那般清晰?那般…执拗?
一个盘踞一方的匪首,为何会知道他们的名字?为何会说出那样指向分明却又晦涩难解的话?
“不是”?不是什么?
“找孩子”?找什么孩子?
疑问如同藤蔓,在他心中疯狂滋生,缠绕得他几乎透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柄神龙飞刀冰冷的触感传来,却无法给他答案,反而更添一丝迷茫。那位神秘人…他会知道些什么吗?
他偷偷瞥了一眼侧后方那个沉默的身影。
步惊云。
他仿佛彻底融入了夜色,只有偶尔掠过雪地的微光,映出他苍白而冷硬的侧脸线条。他的眼神平视前方,空洞依旧,仿佛黑风寨的一切——杀戮、血腥、以及那临死的呓语——都只是拂过岩石的风,未曾在他心中留下丝毫痕迹。
他真的…毫不在意吗?
聂风心中升起一股寒意,比天山的风更冷。
秦霜走在最前面,背影一如既往的沉稳。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只是控着马缰,选择着最稳妥的路径,如同一个最称职的向导和监督者。但他偶尔微微绷紧的肩线,却透露着他并非对后方的暗流毫无察觉。有些话,他不能问。有些疑,他不能解。他的职责,只是将人带回,将首级带回,复命。
天亮时分,他们回到了天下会。
巍峨的建筑群在晨曦中显露轮廓,黑沉沉的,如同巨兽苏醒,散发着令人敬畏又压抑的气息。辕门前的守卫看到三人,尤其是秦霜马鞍旁那个显眼的、渗出暗沉血迹的油布包裹,眼神中都流露出敬畏之色,迅速让开道路。
穿过层层岗哨,回到那片他们熟悉的、却永远感觉隔着一层冰冷的练功场地区域。
马匹被杂役牵走。
秦霜提着那个油布包裹,对聂风和步惊云道:“在此等候,我去向师父复命。”
他转身走向那座至高无上的天下第一楼。
聂风和步惊云站在原地,中间隔着数步的距离,如同隔着一条无形的、冰冷的鸿沟。
清晨的寒气弥漫开来,呵气成霜。
聂风看着步惊云冷漠的侧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关于那座山寨,关于那些死去的人,关于那句…谶语。
但步惊云仿佛感知到了他的意图,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意味,将头转向了另一侧。
那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拒绝。
所有的话语,瞬间冻结在聂风的喉咙里。他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被冻得坚硬的土地。
不知过了多久。
秦霜回来了。
他手中的油布包裹已经不见。
他的脸色看起来似乎轻松了一些,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掠过。
“师父对此次任务,颇为满意。”他开口,声音平稳,宣布着结果,“特赐下赏格。”
他拍了拍手。
两名劲装汉子应声而来,手中各捧着一个托盘。
一个托盘送到聂风面前。上面是几锭雪花白银,一套质地明显优于他之前所穿的崭新劲装,还有一小瓶贴着红签的丹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另一个托盘,送到了步惊云面前。
没有白银,没有新衣。
只有一件东西。
一柄剑。
剑鞘古朴,暗沉无光,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气。剑柄包裹着密实的防滑鲛绡,造型简洁,却充满了力量感。仅仅是放在那里,就仿佛能吸走周围的光线和温度。
步惊云的目光,终于动了。
他的视线落在那柄剑上,冰冷空洞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亮了一下,如同冰层下掠过的极光。他伸出手,握住了剑柄。
入手冰冷沉甸,重量恰到好处。
锃——!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他微微拔剑出鞘寸许,一抹刺眼的寒光瞬间迸发,映亮了他毫无表情的脸和那双骤然缩紧的瞳孔!
好剑!
一柄远超他之前所用凡铁的、真正的杀戮之器!
雄霸的赏赐,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更强大的,用于复仇的力量!
他猛地将剑彻底归鞘,那抹寒光与龙吟瞬间消失。他紧紧握着这柄新剑,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有说谢,也没有看任何人,但那股压抑的、得到称手凶器后的满意与更加冰冷的杀气,却无形地弥漫开来。
聂风看着自己托盘里的银两和丹药,又看了看步惊云手中那柄显然更受“重视”的剑,心中那莫名的寒意更深了。这种区别对待…意味着什么?
秦霜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微叹,脸上却不动声色:“师父另有一言:武道无止境,莫因小成而自满。望尔等…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意味深长的力量。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原地,又只剩下聂风和步惊云。
以及那愈发冰冷的沉默。
步惊云握着新剑,最后冰冷地瞥了聂风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价值。杀戮的价值。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住处,将那柄剑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唯一的伴侣。
聂风独自站在原地,清晨的寒风吹拂着他。他看了看托盘里的银两和丹药,它们似乎散发着一种讽刺的光芒。他又望向天下第一楼那紧闭的大门,望向步惊云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向远方苍茫的天山雪线。
座山雕临死前的眼神和话语,再次浮现。
雄霸那区别鲜明的赏赐,秦霜那意味深长的“好自为之”…
一切的一切,都像这天山之巅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将他缓缓冻结。
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越来越冷的冰径上,前后左右,皆是迷雾和悬崖。
而那柄藏在怀中的神龙飞刀,是这彻骨寒冷中,唯一的、却同样冰冷的异样温度。
天下第一楼,高窗之后。
雄霸负手而立,俯瞰着下方广场上那最终独自离去、身影显得有些孤单的聂风。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云,得利器而愈凶戾。”
“风,因疑窦而生彷徨。”
“甚好。”
他低声自语,如同点评着棋局上两颗走势迥异的棋子。
“霜。”
“弟子在。”阴影中,秦霜悄然浮现。
“近日,多留意风的动静。若有…异常,即刻报我。”
“是。”
秦霜低头领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旋即恢复平静。
窗外的风,更急了,卷起千堆雪,弥漫了整个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