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目光阴冷、执拗,仿佛淬了万载寒冰,带着刻骨的仇恨,要将他的灵魂钉死在原地。
内阁首辅裴云谏猛地抬头,书房里空无一人,唯有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扯得狰狞可怖。
他深吸一口气,嘲笑自己的多心。
二十年了,织魂一族早已化为史书上的一笔尘埃,连骨头都烂尽了,还能有什么冤魂作祟?
他转过身,正要将那卷记录着灭门细节的“织魂录”旧档彻底投入火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房梁上,似乎挂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布偶,破旧得像是从乱葬岗里扒出来的,棉絮从裂口处耷拉着,一只眼睛是歪的。
最诡异的,是它的嘴,被人用粗劣的红线,缝出了一个咧到耳根的、僵硬的笑容。
裴云谏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书房守卫森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这东西是怎么出现的?
他强作镇定,抄起墙角那根平日里用来挑开高窗的竹竿,对准了布偶,狠狠一捅。
布偶应声落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它竟“噗”的一声,化作了一小撮细腻的灰烬。
还没等裴云谏反应过来,那堆灰烬便如有了生命一般,自行蠕动、汇聚,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缓缓拼凑出三个字——
柳三娘。
裴云谏的脑子像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去,瞳孔缩成了针尖。
柳三娘!
那是二十年前,他府上一个负责洒扫的哑婢,因无意中撞见他与禁军统领密谋,被他亲手勒死,尸身混在织魂族的尸骸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一个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的名字,一个他以为永世不会再被记起的人!
“不……不可能!”
他惊骇欲绝,转身想逃,却一头撞翻了身后的多宝格。
架上的烛台滚落,点燃了散落一地的文书。
火舌“轰”地一下窜起老高,贪婪地吞噬着他这满屋子的罪证与荣华。
同一时刻,皇宫深处,一间新辟的殿宇悄然落成。
殿上没有神佛,只有一排排整齐的黑漆木牌,上面用朱砂泣血般写着三百二十七个名字。
殿门匾额上,是七皇子萧无咎亲笔所书——静愆殿。
愆,过错也。
他一身素服,立于殿中,亲自为每一个牌位,上一炷清香。
这是他与谢扶光定下的“不杀之罚”的第一步。
身居高位者,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日夜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过,不得安宁。
青烟袅袅,在昏暗的殿内盘旋。
当他上到最后一炷香时,那升腾的烟雾,竟没有像往常一样散去,而是在半空中缓缓凝结,聚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人形没有五官,却无声地张开了嘴。
口型清晰,一字一顿:
该。还。了。
萧无咎的呼吸微微一滞,但他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他凝视着那两个字在空中缓缓消散,眸色深沉如海。
良久,他对身后侍立的内侍沉声下令:“传旨大理寺、宗人府,彻查二十年前织魂一案所有涉事官员,及其三代以内子孙,现任何职,身在何处,三日之内,名录呈我御览。”
千里之外,南疆深山。
谢扶光站在七十二个孩子面前。
这些孩子,都是她派陈九从方圆百里内寻来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曾在梦里,见过一个白衣执铃的女子。
草堂里,她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只与裴云谏书房中一模一样的空白布偶,一根针,一束红线。
她没有教他们任何术法,只是轻声问了句:“闭上眼,你还记得谁的名字?”
孩子们顺从地闭上眼睛,稚嫩的脸上满是专注。
山谷里静得只剩下风声。
许久,一个女孩儿睁开眼,拿起针线,在布偶的背后,一针一线地绣下了一个名字:“王二叔。”
她身边的小男孩也跟着睁眼,低声念道:“李家姐姐。”
一个,两个,三个……
孩子们陆续醒来,将他们从血脉记忆深处唤醒的、那些被遗忘的、属于织魂一族的姓名,一一绣在了布偶之上。
当最后一个孩子落下最后一针时,整片山谷,仿佛从沉睡中苏醒。
风声变了。
那不再是单纯的风,而是化作了无数细碎的低语,汇成一股洪流,在山间回荡。
仿佛万千沉冤的亡魂,在这一刻,隔着二十年的血海,齐齐应了一声:“在。”
京城,相国寺。
盲女阿阮猛地从噩梦中惊坐而起,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怎么了?”守在一旁的白三婆急忙扶住她。
阿阮抓起桌上的笔,凭借着肌肉记忆,在纸上疯狂地画着。
她画出了一幅无比诡异的景象:京城的上空,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无数顶象征着权力的官帽在云层下漂浮,像一盏盏黑色的灯笼。
而每一顶官帽的正下方,都用一根红线,吊着一只随风摇晃的布偶。
城楼之上,八岁的小满正张着嘴,高声唱着那支古老的童谣。
而在最高远的云端,谢扶光的身影若隐若现。
她手中空无一物,没有风铃,可阿阮却“听”到,随着她每一次抬手,整座京城的风都在嘶鸣。
韩昭连夜被请了过来,她看着纸上的画,又听完阿阮断断续续的描述,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官帽为引,以布偶为魂,以童谣为咒……”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战栗。
“她不是要杀他们。”
“她要让他们一个一个,被自己忘记的死者,认出来!”
三天后,漕帮的联络人陈九一身风尘,带来了最新的密讯。
“谢姑娘,裴云谏那老贼疯了!他暗中调集了三百死士,正朝南疆而来,对外宣称是剿灭散播瘟疫的‘妖童’,要将那些孩子……全都灭口!”
草堂内,谢扶光听完,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只是那双本就清冷的眸子,此刻冷得像是能冻结时空。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想杀我的孩子?”
她走到那七十二只绣着名字的布偶前,伸出纤纤玉指,依次抚过。
指尖过处,红线绣成的名字,竟微微泛起血光。
她咬破自己的指尖,以心头精血为引,将七十二根红线抽出,在空中飞快地交织。
一张巨大、复杂、带着无尽怨念的“忆魂网”,在她手中瞬间成型。
“去吧。”
她手腕一抖,那张血色大网无声无息地沉入地底,顺着南疆丰沛的地脉与水脉,如病毒般疯狂蔓延。
它潜入沿途的每一个驿站,附身在那些供旅人歇脚的木偶之上;它钻进每一座乡野的庙宇,将泥塑的神胎化为媒介;它更飘进千家万户,依附在每一个孩童心爱的玩具之上。
一夜之间,南疆百里之内,所有的人偶、布偶、泥偶,双眼同时泛起幽幽的青光。
首辅府中,愁云惨淡。
裴云谏最小的孙子已经连着三日夜啼不止,哭声凄厉,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度恐惧的东西。
这夜,乳母好不容易将小公子哄睡,掖好被角,一转身,却惊恐地发现,小公子的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陌生的布偶。
那布偶的背后,用歪歪扭扭的血色丝线,绣着四个小字:张氏阿妞。
——正是二十年前,被裴云谏夫人活活杖毙,扔进井里的一个怀着孕的婢女的名字。
第二日,府中彻底乱了套。
掌管账房几十年的老先生,突然跑到裴云谏面前,跪地自首,将自己三十年来贪墨的每一笔银子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守着大门二十年的家丁,抱着门柱痛哭流涕,翻出了一桩十年前的旧案,承认自己曾为了一袋银子,做过伪证,害死过人。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裴云谏气得浑身发抖,他冲进自家祠堂,指着满堂祖宗牌位怒吼:“我裴家世代忠良!岂容妖孽作祟!都给我看着!我不会败!”
话音刚落,那满架的黑漆牌位,竟毫无征兆地,逐一从底座渗出鲜红的血迹。
血迹汇聚,在每一个牌位的正中央,浮现出同一行字:
“你忘了的,孩子还记得。”
“噗通”一声,裴云谏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而清晰的铃响,从窗外传来,钻进他的耳朵里。
叮铃……叮铃……
他猛地望向窗外。
庭院里,树静,叶止。
没有风,更没有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