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个古篆大字在宗人府的密室中燃烧、扭曲,最后化为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仿佛一个亘古的法则,被重新宣告。
与此同时,京城最高的宣武门城楼之上,一场浩大而诡异的“唤名大典”正如火如荼。
城楼下,等待唤名的人群从城门口一直排出三里开外,蜿蜒如龙。
他们身份各异,有衣衫褴褛的乞丐,有身负行囊的商贩,也有面色苍白的书生。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曾被一个叫谢扶光的女人救过性命。
城楼正中,七皇子萧无咎一身玄色王袍,亲自主持。
他面前立着一尊巨大的青铜鼎,鼎中并无燃物,却随着每一声呼唤而变化。
“草民王二,南定府人士,谢神仙救我全家免于瘟疫!”一个壮汉吼得声嘶力竭。
“谢扶光!”
话音落,铜鼎中“轰”地一声,凭空燃起一道幽蓝色的火焰。
“民女翠巧,曾陷风尘,蒙谢姑娘搭救,重获新生!”一个女子泪流满面,屈膝跪倒。
又一道火焰升腾而起。
一道,两道,六十二道……
鼎中蓝焰汇聚,冲天而起,将萧无咎冷峻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他紧盯着城楼另一端那尊静坐不动的玉色傀儡,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期盼。
还差三十七人!
当第六十三个,一个来自漠北的老兵,用沙哑的嗓音喊出那个名字时,异变陡生!
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明明是朗朗白日,却昏沉如暮。
紧接着,一滴滴漆黑如墨的雨点,从天而降。
“滋啦——”
黑雨落入铜鼎,鼎中熊熊燃烧的六十三道青焰,竟像是被泼了冷水,瞬间尽数熄灭!
只余下一缕缕黑烟,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更可怕的是,城楼下那条长龙般的队伍,突然起了骚动。
排在最前面的几十个人,脸上的虔诚与激动瞬间褪去,变得一片茫然。
“我……我在这儿干嘛?”
“这是哪儿?我不是在家磨豆腐吗?”
“奇怪,脑子怎么昏昏沉沉的……”
数十人就这么一脸困惑,转身挤出人群,茫然离去。
他们忘了恩情,忘了此行的目的,忘了那个曾将他们从地狱拉回来的名字。
国师府,崔元衡的手段!
萧无咎双拳骤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一声清冷的断喝响起。
“结阵!”
韩昭一身戎装,按刀而立。
她并未看那些离去的人,而是死死盯着远处国师府方向的飞檐。
随着她一声令下,镇守城楼的巡检司兵士齐齐行动。
他们竟从怀中取出一张张早已备好的血色符纸,迅速贴在城楼的栏杆与地面上。
这些符纸,竟是韩昭提前采集了每一位唤名者的一滴指尖血,绘制而成!
血符见风即亮,一道道红光冲天而起,瞬间交织成一张巨大的血色罗网,将整个城楼笼罩其中。
“铭恩阵!启!”
黑色的雨点落在血色光幕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却再也无法穿透分毫,反而被灼热的红光瞬间蒸腾成黑气。
韩昭冷眼望着远处飞檐上一闪而过的黑袍道士身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出去。
“回去告诉你们国师——她救的人,不是他一道咒就能抹去的!”
话音未落,一个枯槁的声音自城楼阶梯处传来。
“说得好。名若刻于人心,神鬼难夺。”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盲眼老尼,步履蹒跚地走了上来。
她手中,捧着一卷已经泛黄的古老皮册。
正是法明。
她径直走到人群中央,虽双目紧闭,却仿佛能“看”清在场的每一个人。
“老尼曾是织魂一族外围弟子,今日,便为诸位揭开一桩尘封秘闻。”
法明将那卷《织魂遗册》缓缓展开,枯瘦的手指抚过皮册上的古字。
“世人皆以为,我织魂一族制傀,是为镇压厉鬼,使其永世不得超生。错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洪钟大吕。
“织魂之术,非为镇鬼,实为存名!天地有缺,轮回有漏,无数善魂因无人铭记而消散于幽途。我族先祖不忍,故创此术,以傀为舟,以魂为客,承载其‘名’,护其真灵不昧。凡被世人铭记者,魂不堕幽途!”
她将皮册高高举起,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个个名字。
“这遗册上,所录皆是主上传人谢扶光二十年来,所救、所度之人,共计三百二十七位!”
三百二十七!
这个数字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一直被放置在角落戏台上的那面说书鼓,毫无征兆地“咚!咚!”响了两声。
那是柳三更的残魂,在做最后一次燃烧。
一道微弱的虚影从鼓面上一闪而过,嘶哑的声音仿佛从九幽传来,充满了焦急与警告:
“国师府……地下……埋着‘吞名碑’!那些消失的名字……都被吸进去了!”
言毕,“砰”的一声,说书鼓四分五裂。
鼓魂俱灭。
唯有一根断裂的鼓槌,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颤巍巍地指向皇宫深处。
“吞名碑……”萧无咎咀嚼着这三个字,眼中杀意暴涨。
他猛然转身,当机立断。
“韩昭!带金吾卫,即刻查抄国师府!掘地三尺,也要给本王把那块碑找出来!”
半个时辰后,国师府后院。
泥土翻飞,一个三尺见方的深坑中,一方通体漆黑的石碑被挖了出来。
那石碑表面光滑如镜,却诡异地照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你站在它面前,却仿佛面对着一片虚无。
它吞噬的不是光,而是“存在”本身。
法明被请到碑前,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咬破指尖,以血在自己额头画下一道符文。
“以血为媒,以名为引,万法归宗,破!”
她口诵真言,一指点在漆黑的碑面之上。
“嗡——”
石碑剧烈震动,光滑的镜面上,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如同从水中浮起一般,密密麻麻地显现出来。
正是那些刚刚在城楼下,被抹去记忆之人的名字!
当最后一个名字从碑面上挣脱而出,那块“吞名碑”发出一声哀鸣,咔嚓一声,裂纹遍布。
最上方,一个鲜红如血的名字,赫然在列。
谢昭宁。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宣武门城楼之上。
那尊静坐了数日的玉色傀儡,谢扶光的胸口处,猛然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天空中,一片不知何时飘落的雪花,正悠悠荡荡地落下。
一道比发丝更细的血丝,从裂缝中缓缓伸出,如拥有生命的灵蛇,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精准无比地勾住了那片即将落地的雪花。
玉傀儡那双死寂的琉璃眼珠,轻轻一转。
她翕动苍白的唇,声音轻得仿佛只是风中的一丝叹息,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偷名字的人,该还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皇宫最深处,那片连帝王都讳莫如深的禁忌地宫之内,陡然传来一声婴儿啼哭般的凄厉哀嚎。
那是源于“玄冥”最深处的恐惧。
城楼上,那根勾住落雪的血丝,猛然绷直,如满月之弓弦,发出一声细微却撼动神魂的震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