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黎明前最是幽沉。
那滴凝成金色珠泪的滚落,仿佛是一道无声的号令。
下一瞬,谢扶光动了。
她反手一振,那件由万千怨魂织就的“归源甲”如活物般攀附而上,甲胄上每一缕丝线都流转着暗金色的光,那是属于谢扶光自己的命元。
她披甲而出,身后,十二具形态各异的傀儡悄然列阵,每一具傀儡手中,都捧着一朵素白的纸莲花。
没有马蹄声,没有喧哗。
整个京城,却醒了。
从皇城根下到九门之外,一盏,十盏,百盏,千盏,万盏……无数灯火次第燃起。
不是奢华的宫灯,只是寻常百姓家最朴素的油灯、烛火,甚至是几根柴禾点亮的微光。
光芒汇聚,将冰冷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人们自发地走出家门,却又默契地静立于街道两侧,沉默地,虔诚地,目送着那道披甲的身影。
这是一场无人组织的送行。
在通往城北葬月台的必经路口,卖花的赵五婆用尽全身力气,跪倒在地。
她颤抖着双手,将那盏锈迹斑斑的引魂灯置于身前,而后,咬破指尖,将一滴苍老的血,点在早已干涸的灯芯上。
“轰”的一声轻响。
一簇幽蓝色的火焰,自灯芯中腾空而起。
那火焰没有温度,却带着一股逆转阴阳的诡异力量。
它直冲天际,仿佛一根无形的丝线,竟牵动了天上那轮摇摇欲坠的残月,使其偏离了既定的轨迹!
月华如瀑,精准地洒在谢扶光前行的路上。
她踏上了由万盏纸莲铺就的道路。
当她的脚尖落在第一朵纸莲上时,那素白的纸张竟瞬间绽放,化作一朵流光溢彩的金色莲花。
一步一金莲。
万民俯首,不敢直视这神迹。
他们只是用最卑微的方式,为这位曾被他们误解、嘲笑的傀儡师,铺就一条通往终焉的辉煌之路。
城外,荒芜的葬月台旧址。
沈知悔早已在此布下“九转延息阵”。
她以自身为阵枢,连接了七处隐秘的地脉节点,整个人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
见谢扶光的身影破开夜色而来,她毫不犹豫,双手十指交叉,猛地向掌心一合!
十根手指,齐齐被她自己咬破。
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身前的虚空中飞速绘下一道道繁复的符文。
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脸色苍白如纸。
“我算过,此阵逆转天时,极限是为你拖住两息。”她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多一秒都不可能。”
谢扶光走到她面前,点了点头。
她从指间抽出一根极细的金丝,轻轻缠绕在沈知悔的手腕上,金丝触及皮肤,瞬间隐没。
“若我回不来,”谢扶光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替我告诉世人——账本烧了,债清了。”
与此同时,通往北境的幽深密道入口。
韩昭一身戎装,手持长刀,横立马前。
她身后,是巡检司仅剩的三百精锐。
地面开始震颤,密道深处,鬼哭狼嚎之声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黑色浪潮,滚滚而来。
那是巫王座下最凶戾的阴兵。
韩昭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她猛地举起一面令旗,那旗帜上没有代表皇权的龙纹,而是用金线绣着一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属于织魂一族的徽记。
“兄弟们!”她厉声高喝,声音传遍整个山谷,“今日起,巡检司护的不只是朝廷律法,更是这天地人心!是为我们枉死的爹娘、兄弟、姐妹,讨一个公道!”
“讨个公道!”
三百士兵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他们眼中不再是身为朝廷鹰犬的麻木,而是凡人面对不公,燃起的滔天之勇。
“出刀!”
“倾油!”
“点火!”
刀剑如林,火油如雨。
在阴兵潮涌出的瞬间,一道冲天火墙轰然燃起,将人间与鬼蜮彻底隔绝。
战场边缘的一块巨石上,说书盲童李三斤小小的身躯蜷缩着,双手死死抱住头颅,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可他口中,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重复着柳三更留下的最后遗音。
那歌声苍凉、古老,带着洞穿时空的力量。
“玄冥不出世,万鬼不敢言;”
“今日谢家来,天门为之开!”
随着歌声扩散,北境上空那片凝滞了千百年的乌云,竟从正中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月光与幽蓝的魂灯之火交错投下,将一座悬浮于半空、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恐怖高台,照得纤毫毕现。
葬月台!
谢扶光足尖轻点,身形如一缕青烟,踏空而上。
她立于葬月台之巅,白玉针倒持于手,直指苍穹。
归源甲上的万千怨魂在她身后化作咆哮的虚影,仿佛在等待君王的号令。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毕生力气,高声喝出了那枚玉珏上的名字。
“玄——冥——!”
刹那间,天地骤寂。
风停了,鬼哭了,连火焰燃烧的声音都消失了。
一个由无尽枯骨与怨念凝聚而成的巨大黑影,在半空中缓缓浮现。
它没有五官,只有一双空洞的、燃烧着幽冥之火的眼眶,它发出一声足以撕裂神魂的咆哮,朝着谢扶光猛扑而来!
就是现在!
“起阵!”沈知悔一口心头血喷在阵眼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拖拽,变得粘稠而缓慢。
巫王扑来的动作,在谢扶光眼中,被拉长成了永恒。
三息。
她只有三息。
她没有攻击,甚至没有看那扑面而来的死亡巨影。
她只是决绝地,将那根陪伴了她一生的白玉针,反手狠狠刺入了自己心口!
“噗——”
金色的织魂之血喷涌而出,却未消散,而是在空中瞬间凝成一道血色的符文。
“我不杀你。”她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带着审判般的威严,“我判你——永不得名!”
话音落,心口的白玉针爆发出刺目金光,引动了她身上的归源甲。
那件魂器甲胄仿佛活了过来,万千魂丝暴涨,如同一张吞天噬地的巨网,一把抓住了那道血色符文。
符文之中,正是“玄冥”二字!
织魂一族最极致的禁术——归名!
以身为炉,以血为引,将一个存在的“真名”,强行织入万魂名录之中,使其成为这件魂器的一部分。
从此,此名再不能被呼唤、不能被书写、不能被记忆。
一个没有了“名字”的存在,等于被从因果中彻底抹去!
“不——!”
巫王的惨叫扭曲而尖利,它的巨影在半空中剧烈地挣扎、崩解,却连一丝灰烬都无法留下,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它被“遗忘”了。
天空中的乌云散尽,晨曦的第一缕微光刺破黑暗。
谢扶光身上的归源甲寸寸碎裂,她眼中的光芒也随之寸寸熄灭,身体如一片凋零的羽毛,缓缓向下坠落。
就在她即将触及冰冷地面的瞬间,一道金色的残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疾冲而来,稳稳地将她抱入怀中。
是萧无咎!
他脸色惨白,看着怀中气息断绝的女子,眼中却没有绝望,只有一种疯狂的孤注一掷。
他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那里,一道早已融入皮肉的金色共命契纹路,正闪烁着微光。
“扶光,你救我一次,我还你一生!”
他将自己的鲜血,狠狠抹在共,将原本双向守护的契约,逆转为单向献祭的“承魂纹”!
“以我之命,补汝之缺!以我之魂,镇甲之裂!”
他抱着她,将自己的命格,强行嵌入那件即将崩溃的归源甲的裂痕之中。
众人只见无数璀璨的金丝从萧无咎体内涌出,又从谢扶光体表钻入,如同最巧夺天工的织女,将两人紧紧缠绕,织成一匹华美而悲壮的锦缎。
不知过了多久。
当金光散去,晨光已经洒落药庐的屋檐。
谢扶光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艰难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萧无咎那张憔悴到极致,却带着如释重负的温柔笑意的脸。
她张了张嘴,想习惯性地问一句,这次的价码是多少。
他却伸出手指,轻轻捂住了她的唇。
“别算了。”他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次,是我主动赊的。”
远处,靠在墙角歇息的李三斤,揉着惺忪的睡眼,迎着朝阳,无意识地哼起了一段新的、从未有人听过的曲调。
“天亮了,谢家开张,不收钱,只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