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织成的探魂网无声坠入深渊,像一张投入无边黑夜的蛛网,试图捕捉二十年前的幽魂。
黑暗中没有声音,只有冰冷的画面如破碎的琉璃,一帧帧涌入谢扶光的脑海。
东宫,还是那座铜台,但崭新光洁,尚未染上岁月的尘埃。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死死绑在台上,正是年幼的萧无咎。
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死水般的平静。
一个身穿钦天监监正官袍的男人站在台边,是年轻时的崔九渊。
他脸上没有后来的阴鸷,只有一种狂热的虔诚。
他高举着半截晶莹剔???的玉圭,口中念念有词。
没有犹豫,玉圭狠狠剖开了男孩的胸膛。
诡异的是,没有鲜血淋漓,伤口处反而像被无形的力量撕开,露出跳动的心脏。
崔九渊撬开一尊黑玉匣,一团粘稠的、散发着邪异紫光的雾气从中涌出,被他用玉圭引着,强行按进了萧无咎的心脉之中!
画面一转,东宫寝殿,真正的太子早已浑身冰冷地躺在榻上,脖颈后一道细微的紫痕,死状与近年暴毙的几位皇子,如出一辙。
紫雾入体的瞬间,年幼的萧无咎浑身剧烈抽搐,可他依旧没有哭喊,只是死死咬着牙,一双漆黑的眼瞳深处,仿佛也燃起了一点幽幽的紫火。
谢扶光猛地抽回金丝,踉跄着后退半步,瞳孔因震惊而急剧收缩。
“所以……他早就是‘影’的宿主?”
她以为他是被新下的诅咒选中,却原来,他从二十年前开始,就已经是那个被献祭的容器。
几乎在同一瞬间,七皇子府。
“噗——”
萧无咎猛地从榻上坐起,一口心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锦被。
他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烧红的烙铁正狠狠烫在他的心口。
他费力地扯开衣襟,只见光洁的皮肤上,竟凭空浮现出一道与谢扶光金梭旧伤位置完全一致的焦黑痕迹。
“殿下!”
沈知悔一直守在门外,闻声立刻冲了进来,见状脸色煞白。
她顾不得君臣之礼,一把抓住萧无咎的手腕,三指搭上脉门,内力探入。
下一秒,沈知悔的脸色比萧无咎还要难看。
她骇然发现,萧无咎的经脉中,正游走着无数肉眼难辨的纤细紫丝,如同活物般,正一丝丝、一缕缕地缓慢吞噬着他的阳寿与精气。
“这不是诅咒……”沈知悔的声音都在发颤,“这是共生!他的命,从一开始就拴在那个枯骨上了!”
萧无咎却像是没听见,只是低头看着胸口的烙痕,感受着那股与谢扶光如出一辙的痛楚。
他推开沈知悔递来的药碗,苍白的脸上竟扯出一个虚弱而诡异的笑。
“难怪,”他轻声说,“我从小就不怕鬼……”
“原来我自己,就是最凶的那只。”
夜色更深,太常寺的密档房内,烛火摇曳。
赵明琅双眼布满血丝,正疯狂地翻阅着积满灰尘的故纸堆。
终于,在一本记录祭祀礼器的《礼器录》的硬皮夹层中,她摸到了一片极薄的绢布。
借着烛光展开,上面是先帝颤抖的笔迹,一角已被血污浸透。
“……朕不忍亲子相残,国祚为赌。愿以皇七子之躯,行双生之契,封国师之祸。此非天命,实乃无奈之举,待有缘织魂者现世,解此死劫……”
赵明琅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原来,这不是争储的阴谋,而是一场延续了二十年的献祭!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铺开纸张,将这段遗嘱残页一字不差地誊抄了整整十份。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是她约好的太学生领袖。
“明日辰时,朝会之前,”赵明琅将抄好的纸张塞进他怀里,眼神决绝,“你带人跪于宫门前,当众诵读。我要让满朝文武,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跪拜的龙椅底下,压着多少无辜皇子的命!”
与此同时,京城南郊,一座废弃的义庄。
韩昭循着巡卫尸身上残留的紫痕气息,一路追踪至此。
她一脚踹开腐朽的大门,一股混杂着血腥和草木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屏住呼吸,径直走到停放棺材的木板前,用力撬开。
地板之下,赫然是一座微缩版的“替身阵”。
阵法中央,竟供奉着七具身穿皇子服饰的草人,每一具草人的心口,都插着一枚写有生辰八字的竹签。
其中六具已经枯朽,而最新的一具,上面赫然写着“萧无咎”三字。
那草人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手臂处被利刃割断,断口处混着草屑的,是尚未凝固的、温热的鲜血。
韩昭脸色一凛,小心翼翼地割下草人残缺的手臂,用油布包好,立刻下令:“包围义庄!”
然而,官兵涌入时,地下祭坛早已人去楼空,只抓到几个来不及逃走的蒙面巫祝。
冰冷的石壁上,用鲜血潦草地写着八个大字:
“影归之时,真龙苏醒。”
半个时辰后,城南药庐。
谢扶光接过韩昭带回的草人残肢,面无表情。
沈知悔一眼便认出,其中混入的,是活人精血——有人正在用真人祭祀,强行加速契约的复苏。
谢扶光的指尖轻轻抚过草人断裂的草筋,闭上了眼睛。
“血是热的,取下不足两个时辰。”
她轻声说着,另一只手中的金梭嗡然微震。
一缕比发丝更纤细的金色魂丝探出,刺入草人断口。
一缕极淡的记忆丝被强行抽出。
画面中,崔九渊正跪于钦天监最底层的地窟,将自己指尖的血滴入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颅骨之中。
那颅骨的眼眶中闪着紫光,口中缓缓吐出沙哑的人声:
“……快了,只要再死一个皇子,我就完整了。”
谢扶光猛然睁眼,眼中是骇人的寒光。
“他在骗我们。”她冷冷道,“契约不需要死亡,需要的是‘被承认的牺牲’。”
话音未落,皇宫方向,一声凄厉的钟鸣划破夜空,那是皇子薨逝的丧钟。
几乎是同时,一道加急密报送到了药庐。
八皇子萧明睿,于半个时辰前,在御花园坠湖身亡。
捞上来的遗体胸口无伤,唯独心口处的皮肤,浮现出一圈淡淡的紫纹。
崔九渊的计谋昭然若揭。
他要用八皇子的死,来伪造成契约的最后一次献祭,让所有人都以为萧无咎得救了,从而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让国师的元神彻底“苏醒”,占据这具被“净化”过的容器。
消息尚未传开,谢扶光却已再次站在了东宫废殿之外。
她抬起头,望着天际一颗骤然熄灭的帝星,缓缓抽出袖中的金梭。
“你想让人以为,是他替你死了?”
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将一缕闪着微光的魂丝——她自己的一缕魂丝——死死缠上金梭的刃尖。
“好啊……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替死’。”
话落,她手腕猛地一振,金梭化作一道流光,撕裂夜色,并非射向任何人,而是直直钉向皇城地脉的正中龙眼!
“轰——”
地底深处,那具端坐于密室龙椅之上的枯骨猛然一震,空洞的眼眶中,两团幽紫色的邪火轰然暴涨,仿佛要焚尽深渊。
而千里之外的七皇子府寝殿内,原本气息奄奄的萧无咎,在同一瞬间,倏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此刻正燃烧着一片灿烂而威严的,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