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究没有去碰那只陶瓮。
瓮中是曹德禄送来的“大礼”,一份嫁祸于她的替死咒。
可这世上,送礼也要看收礼的人想不想要。
而她谢扶光,从不收自己不想要的东西。
子时,京城阴市。
鬼不敲门,但咒会。
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长街,所有摊贩桌上供奉孤魂的牌位,竟在同一时刻,“啪”的一声齐齐向后倒伏!
紧接着,盛满香灰的陶碗中,灰白的粉末上,缓缓渗出触目惊心的血痕,扭曲着构成同一个字——
“鬼……鬼索命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整条阴市瞬间炸开了锅。
然而,真正的索命,发生在城东一座僻静的宅院里。
翌日清晨,当官差踹开那名枯瘦老道的房门时,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老道没有死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屋子正中央。
他整个人缩成一团,如同尚在母腹中的胎婴,脸上是极致的惊恐。
最诡异的是他的喉咙,竟被数根比发丝还细的金线死死缠绕,勒入皮肉,仿佛他不是被人勒死,而是被这几根金线从魂魄深处,硬生生抽干了所有生机。
阴市仵作陈九娘奉命前来验尸,她蹲下身,用银镊子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根金丝,对着日光看了半晌。
一旁,洗心堂的记录官韩昭面色凝重:“是反噬?”
陈九娘将金丝放入证物袋,站起身,声音压得极低:“韩大人,反噬是失了控的术法炸开,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可你看这现场,干净利落,像外科大夫动刀子。”
她顿了顿,
“这不是反噬。这是有人顺着对方牵过来的咒,拎着刀,一路杀了回去。”
洗心堂内,谢扶光并未理会外界的惊涛骇浪。
她只是将计就计,把那份“大礼”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了真正的主人。
她唤来赵小满,递给他一沓黄纸符。
“去宫门口人多的地方叫卖,就说‘驱邪符纸,一张保七日平安,七张可退百年冤债’。”
赵小满眨了眨眼,机灵地接过。
他知道,这沓符纸里,肯定夹了“好东西”。
果不其然,那沓看似寻常的符纸中,有七张与众不同。
上面的符文并非朱砂所绘,而是用一种暗金色的丝线,勾勒出繁复的纹路。
那是她从主傀“织魂”眼中,抽出的金蚕丝。
专破一切阴邪咒术。
几名采买的小宫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各买了一张贴在寝屋。
当夜,怪事发生了。
她们竟不约而同地梦到了早已被遗忘的旧主,那些含冤而死、被草草掩埋的嫔妃或宫女,在梦中哭诉着当年的不甘与冤屈。
一时间,二十年前的旧案如同瘟疫,在紫禁城压抑的内廷中,无声地蔓延开来。
萧无咎抓住了这个机会。
早朝之上,他借着“宫中人心惶惶,阴魂不散”的由头,奏请在内宫一角,设立“申冤角”。
允许宫人将不敢明言的冤屈写成状纸,匿名投入特制的铜箱,再由他掌管的洗心堂择日于城外碑林焚化,代为向天地申诉。
皇帝龙颜大怒,斥责他怪力乱神,荒唐至极。
然而,接下来三日,御膳房无论呈上什么汤羹,打开盅盖,汤面上都漂浮着几缕蛛网般的金丝絮状物。
太医查不出任何病因,皇帝以为有人暗中投毒,震怒之下几乎要将整个御膳房下狱。
萧无咎却在一片死寂中,淡然开口:“父皇息怒。或许不是投毒,只是那些先帝的嫔御们,有话想对您说。”
皇帝死死盯着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
最终,在无边的恐惧与猜忌中,皇帝妥协了。
第一批匿名的状纸雪片般飞入洗心堂。
韩昭带着几个记录官连夜整理,很快,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共同点。
数起状纸,都提到了二十年前宫女的离奇失踪,而她们最后出现的地点,竟与当年织魂一族被灭门那夜,宫中禁军的巡逻路线,诡异地重合!
韩昭不敢怠慢,连夜带着状纸与赵小满赶赴京郊无名碑林。
她点燃第一份状纸,作为祭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跳动的火焰在半空中骤然扭曲,竟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口中发出嘶哑的气音,吐出三个字:
“西……冷……井。”
话音刚落,火焰轰然散去。
一旁的赵小满“扑通”一声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指着一个方向不住地颤抖:“井!井底下……全是倒挂着的人!”
谢扶光得到消息,亲自赶赴西冷井。
那是一口早已废弃多年的枯井,井口被乱石封死,长满荒草。
“掘地三尺。”她只下达了冰冷的命令。
裴照带来的哑兵立刻动手,很快,井壁一处伪装成砖石的暗格被撬开。
暗格中,不是财宝,而是一具早已风干的女性干尸。
她身披残破的宫装,一根手指死死扣着一枚小巧的银铃。
谢扶光瞳孔骤缩。
那是她母亲出嫁时,族中长辈所赠的“引魂铃”配饰,一对中的一枚。
更惊人的是,干尸的怀中,紧紧抱着一块薄薄的石板。
石板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阴阳商人苏十三当场辨认出,这是早已失传的“织魂禁语·血契录”。
上面记载的,正是当年织魂一族与皇室缔结的守护盟约。
以及,那条被刻意撕毁、尘封了二十年的代价条款:
“若背誓者,其仆嗣永堕轮回,不得超生。”
——仆,指奴仆。嗣,指子嗣。
这诅咒,不仅指向皇室,更指向当年所有参与此事的帮凶!
同一时刻,皇宫,司礼监值房。
曹德禄从噩梦中嘶吼着惊醒。
他梦见自己跌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四周的井壁上,悬挂着无数织魂族人的尸体,他们都用空洞的眼眶,死死地注视着他。
大汗淋漓间,他猛地感觉左手一阵剧痛。
低头一看,他的左手小指,竟从中断裂,断口平整如剪,没有流一滴血。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床头本该空无一物的地方,正静静地躺着一枚银铃。
是那枚引魂铃!
他发疯似的扑过去,抓起铃铛狠狠砸在地上。
“叮铃——”
一声轻响,铃铛四分五裂,碎片中,嵌着一根极细的金色发丝。
曹德禄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僵硬地抬起头,透过窗棂,看向屋檐。
月光下,一只巴掌大的纸人,正静静地立于檐角。
它手中拿着针线,对着他的方向,做出一个缝补的动作。
曹德禄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墙上,火光摇曳,将他和纸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纸人的动作,分明是在缝他的嘴!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他掀翻了烛台,疯狂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
城西,洗心堂。
谢扶光手持那块冰冷的石板,指尖缓缓划过“血契录”上那条恶毒的条款。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复仇。
可现在看来,这块石板所牵扯出的,远不止一个家族的冤案。
这不只是她家的事了。
这是要让整个旧皇室的根基,都陪着她家的亡魂,一同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