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钟声敲过,京城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
前几日那股砸门烧书的狂怒,像是被一场无声的雪覆盖,只剩下冰面下暗流涌动的寒意。
断线塾门前,那面被衙役反复刮铲的“答墙”上,又添了新的笔迹。
不是用黑漆,而是用捣碎的草根混着泥水,歪歪扭扭地写着:“俺不识字,但俺知道饿肚子的滋味。醒心丸,不顶饿。”
字迹丑陋,却像一根刺,扎在每个路过者心里。
衙役们来过,看见这泥字,竟也无从下手。
刮不净,洗不掉,仿佛从墙体里自己长出来的一样。
他们只能悻悻离去,留下墙上那片顽固的污迹,和围观百姓心照不宣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喧嚣都更有力量。
塾内,柳青枝正将一碗滚烫的姜茶递给陆九渊。
她掌心那道自划的伤口已经结痂,变成一道倔强的红痕,像是她新生的筋骨。
“朝廷已经开始暗中抓人了。”陆九渊捧着热茶,声音压得极低,“不再以‘妖言惑众’的名义,而是改用‘偷税’、‘漏工’、‘私藏违禁品’这类罪名,专门针对那些在‘答墙’上留字画押的工匠和商贩。”
柳青枝的眼神一凛:“他们怕了。”
“是,”陆九渊点头,神色却愈发凝重,“但他们也更聪明了。他们不再试图扑灭所有的火星,而是开始精准地抽走柴薪。他们要让剩下的人相信,反抗的代价不是殉道,而是身败名裂的耻辱。”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这是我托以前在钦天监的旧部,从刑部档案里誊抄出的前两批抓捕名单。你看看,有没有办法提前知会他们。”
柳青枝接过名单,只扫了一眼,便将其放到了烛火上。
纸张卷曲、变黑,很快化为灰烬。
“不必了。”柳青枝的声音冷静得像冰,“他们既然敢写,就想到了后果。我们现在去通风报信,只会暴露我们自己。火已经点燃,就不能再回头去护着每一根柴。我们要做的是,让火烧得更旺。”
陆九渊看着她,他明白了,柳青枝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谢扶光庇护的塾主,她真正成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城南,“自手堂”的新匾额刚刚挂上。
这是裴明远用自己的积蓄盘下的一间小木工房。
这里不接任何朝廷或富商的活计,只教手艺。
此刻,他正握着一个七八岁孩童的手,教他如何用刻刀在木头上走线。
“手要稳,心要静。”裴明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最重要的是,要听木头自己的声音。它想成为什么,你的刀就要帮它成为什么,而不是强迫它。”
那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奇地问:“裴师傅,我爹说,宫里那个会自己磕头的神仙偶,也是您做的吗?”
裴明远摇了摇头,拿起一块废弃的木料,用刀尖在上面轻轻一划,再用指腹拂过。
“活的偶,”他缓缓说道,“它的关节,会因为牵动它的线而颤抖;它的木纹,会因为操控它的手心出汗而微微润湿。它会出错,会停顿,会因为艺人的一个分神而变得笨拙。那才叫‘活’。”
他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一个只会完美重复动作,不会犯错,不会疲惫的东西,那不是活物,那是囚笼。”
孩子愣住了,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块粗糙的木头,又抬头看看裴明远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仿佛明白了什么。
“自手堂”外,几个本想来探听消息的密探,听着里面传出的童言稚语和沉稳教诲,面面相觑。
他们回报给上司的,只有八个字:顽固不化,教唆小儿。
与此同时,一封加急信件,经由数个驿站的商队辗转,终于送到了柳青枝手中。
信来自苏婉儿。
信中没有多余的问候,只有一张绘制精密的《七日醒劫图》,和一句附言:“他们的清醒,是另一种梦魇。解药在此,但何时给,怎么给,由你决定。相信你的判断。”
图谱旁,还有几包用油纸裹好的药粉,附有详细的配伍说明。
这解药,不仅能清除“醒心丸”的毒性,更能巧妙地将那场“梦魇”般的幻觉,转化为一段短暂而清晰的、对被药物控制期间所有记忆的回溯。
柳青枝将图谱小心收好。
她知道,这张图不是救命的良方,而是一把最锋利的刀。
它能割开谎言的脓疮,但何时动刀,需要最精准的时机。
夜深了,陆九渊正要告辞,却被柳青枝叫住。
“陆大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谢姑娘……当真,再无消息?”
陆九渊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但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后院的暗门闪了进来,是乞儿头目赵十三。
他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寒气,脸上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对着柳青枝和陆九渊拱了拱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柳青枝。
“谢大姐托我带给柳塾主的。”
柳青枝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小小的木牌,是断线塾学徒人手一块的身份牌。
只是这一块,背面的名字“谢扶光”三个字上,被划上了一道深深的横线。
“她说,”赵十三学着谢扶光的语气,声音却带着质朴的沙哑,“牌子还你,从此断线塾再无‘谢扶光’。她还说,以前她觉得,这世上只有攥在手里的钱和力量最可靠。现在她知道了,还有一种东西也可靠……”
赵十三顿了一下,努力回想着那句话。
“……那就是,当一个人倒下后,能有另一个人,从他倒下的地方,重新站起来。”
他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放在桌上。
“这是谢大姐典当了她所有家当换来的钱,她说,让塾里的先生们,过个好年。”
做完这一切,赵十三深深一揖:“话带到,我走了。京城太大,我也想去别处看看了。”
他转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就像从未出现过。
柳青枝怔怔地看着那块被划掉名字的木牌,和那袋银子,眼眶瞬间红了。
她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将那块木牌紧紧攥在手心,那道刚结痂的伤口,似乎又被刺痛了。
陆九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拿起那袋银子,掂了掂,又放回桌上。
“她给了我们所有她能给的东西。”他轻声说,“秘术的引子,反抗的火种,行动的资金,以及……一个彻底抽身的背影。”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望向外面沉寂的街道。
“她把舞台,完全留给了我们。”
柳青枝缓缓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街角的“答墙”在月光下,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又像一块新生的基石。
那一声声凄厉的铃铛声,那个属于“铃铛仙子”谢扶光的时代,真的结束了。
风停了,铃不响了。
柳青枝感到掌心的木牌,温热而坚硬。
这出戏,主角已经退场。
接下来的,是万民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