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的授课,如同春雨润物,细致而深入,其效果很快便在沈清韵身上显现出来。
她的谈吐之间,少了几分孩童的稚气,多了几分条理与思辨;
她的思维方式,更是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深刻变化。
她不再满足于被动地接受先生讲授的“是什么”,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中,开始闪烁起追问“为什么”的执着光芒。
她像一只初次尝试翱翔的雏鹰,渴望穿透知识的表象,去探寻支撑起万事万物的内在规律与根本道理。
这一日,时值初夏,竹韵轩内凉风习习,窗外竹叶沙沙作响,更衬得室内一片宁静。
沈清韵早早到了学馆,正踮着脚帮周先生整理书架上的典籍,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轻声问:
“先生,您这本《论语集注》,是不是有很多年了?纸都脆了。”
周先生接过书,指尖摩挲着封面的细纹:“这是我年轻时跟父亲学书用的,你看这里,还有我当年的批注。”
翻开一页,红笔批注密密麻麻。
她没有像寻常塾师那般,先将字词释义、典故出处一一罗列,而是待沈清韵熟练诵读几遍后,温和地看向她,提出了一个开放性的问题:
“清韵,今日我们讲‘学而不思则罔’,你先读读这章,再想想往日做事的经历,看能否解得其中真味?”
沈清韵闻言,并未立刻回答。
她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然陷入了认真的思考。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书案上轻轻划动,脑海中飞快地掠过自己这两年年来的种种经历
——锦味斋账本上那些增减的数字,胡师傅试验新配方时专注的神情,赵掌柜与客人打交道时的笑语,以及自己提出“杂拌”想法时的灵光一现……各种画面交织在一起。
沈清韵捧着书坐下,轻声诵读:“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读罢,她抬头看向周先生,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角:
“先生,我想起上个月算锦味斋的糖钱,赵掌柜说月初进了五十斤糖,每斤八文。
我只记了总数,没算损耗,结果月末对账少了三斤,后来才知道是胡师傅试新点心用了,没记账。
这就是只‘学’着记账,没‘思’着损耗,就‘罔’了。”
周先生眼中一亮,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账册:“说得具体!再想想‘思而不学’呢?”
沈清韵想了想,笑道:
“之前我想做荔枝酥,觉得荔枝甜,肯定好吃,就想直接买鲜荔枝做馅,结果赵掌柜说鲜荔枝不好存,运费还贵,成本太高。
我只‘思’着做新点心,没‘学’着算成本,这就是‘殆’了。”
最后,她总结道:
“所以,依学生浅见,打理铺子也好,读书求学也罢,都需将‘学’与‘思’紧密结合起来。
既要脚踏实地学习必要的知识和技能,又要时时抬起头来,思考现象背后的原因,探索改进的方法。
边学习边思考,边思考边学习,如此循环往复,方能看得清前路,走得稳当。”
周先生静静地听着,起初目光中是惯有的温和与鼓励。
但随着沈清韵娓娓道来,将她管理一间小小点心铺子的鲜活经验,如此深刻地与千年之前的圣人之言完美融合。
“妙哉!妙哉!”周先生难得地失却了平日的沉静,竟忍不住轻轻击掌。
清癯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激赏笑容,连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清韵,你此解,何止是沾边?简直是深得精髓,入木三分!
将这‘学’与‘思’的辩证关系,阐述得如此通透晓畅,更以商事喻之学理,贴切无比,生动无比!
这番见解,足以让那些只会寻章摘句、皓首穷经的酸儒汗颜!
学问之道,真正的生命力,正在于此啊!
读圣贤书,绝非死记硬背,更非装点门面,须得将书中的道理,与自家的生命经历、日常体悟细细贴合,相互印证。
如此,方能在心中活起来,方能品出其中的真味!
你能有此悟性,实乃天赐,万中无一!”
得到先生如此高度且充满感情的赞誉,沈清韵心中顿时被巨大的欢喜和成就感所充盈,小脸因激动而泛起淡淡的红晕,如同染上了初夏的霞光。
她原本还有些忐忑于自己的理解是否准确,此刻终于放下心来,学习的劲头如同被添上了干柴的炉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正说着,沈清澜拿着一本《棋谱》路过,探头进来:“先生,妹妹,你们在讲什么?这么热闹。”
周先生笑着招手:“进来坐,正好一会儿清韵要学围棋,你也来看看。”
沈清澜刚坐下,沈清韵就拿起棋子:“大哥,上次你说中腹难下,我今天想试试。”
棋盘摆开,周先生执白,沈清韵执黑。
白棋在右上角围了块小地,沈清韵却落子在中腹。
沈清澜皱着眉:“妹妹,这里没目,不如去抢左下角?”
沈清韵摇头:“大哥你看,白棋中腹有个断点,我守住这里,右上角的白棋就不敢轻易扩张了。”
周先生指尖顿了顿,落子补断点,沈清韵却转而落子在左下角,轻松占了块空地。
周先生凝视棋盘良久,终于轻轻放下手中的棋子,抚掌叹息,语气中充满了欣赏与感慨:
“你这步‘舍小保大’,连我都没料到。不贪眼前小地,先固全局,这份冷静,难得。”
沈清澜也笑道:“我刚才都想着抢左下角,没想到妹妹盯着中腹呢。”
沈清韵接触围棋时日尚短,棋力自然浅薄,对许多定式都还不熟悉,落子时常显生疏。
但是令人称奇的是,沈清韵再次展现了她在策略和格局上的不凡天赋,她往往并不急于深入计算那些繁琐的局部变化。
她似乎有一种天生的直觉,能够跳出那一城一池的得失纠缠,更多地着眼于整个棋盘的势力分布。
她常常会选择一些在精通棋道的人看来或许是“笨拙”的应手:
比如放弃局部可能的小利,转而抢占一个关乎全局形势的要点;
或者不顾眼前棋子的安危,毅然脱先,去破坏对方的大模样。
这些选择,初看似乎吃亏,却往往能有效地化解周先生的攻势,保全己方的大局,让周先生精心策划的战术意图落空。
相较于在棋道上展现出的惊人格局感,沈清韵在琴艺和书法上的领悟似乎稍逊一筹,但她的进步速度依然远超常人。
学习抚琴时,她的指法尚且生涩,按弦移指间难免僵硬。
但她对琴曲中所蕴含的情感,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感知,能够很快把握住一曲《高山流水》的巍峨与清冽,一曲《梅花三弄》的孤傲与坚韧。
练习书法时,她的腕力尚且不足,笔划难免显得柔弱,但她临摹字帖,对于字的间架结构、疏密布局,却有一种天生的把握能力。
写出的字虽显稚嫩,却骨架端正,笔画舒展,隐隐透着一股难得的开阔大气之风,而非寻常闺阁女子字迹的娟秀纤巧。
傍晚,沈巍和林氏来竹韵轩,正撞见周先生在教沈清韵抚琴。
琴弦声断断续续,却能听出是《梅花三弄》的调子。
林氏轻声问:“先生,清韵学得还顺利吗?要不要慢些教?”
周先生摇头,目光落在沈清韵专注的侧脸上:“不用,她悟性高,能跟上。你听,她虽指法生涩,却抓住了梅花的傲气,这是天生的感知力。”
沈巍看着女儿拨弦的手,轻声对林氏说:“之前还担心她学不过来,现在看来,是我们多虑了。”
周先生接过话:“国公爷,夫人,令媛之资禀,实为老身平生仅见,堪称百年罕遇。
其悟性之超绝,格局之宏大,心性之通透,若为男子,假以时日,必是经天纬地之才。
即便身为女子,困于闺阁,以其慧心与韧性,将来之成就,亦绝不可限量,恐非这区区镇国公府邸所能拘束。”
送走周先生,林氏拉着沈清韵的手:“累不累?要不要吃些点心?”
沈清韵摇头,从怀里掏出今日的书法作业:“娘,你看我写的‘学而不思则罔’,先生说比昨天好。”
林氏接过纸,字虽稚嫩,却笔画端正,笑着说:“我们韵儿越来越厉害了。”
沈巍和林氏回到主院,想到周先生给出如此之高的评价,心中自然是欣慰无比,骄傲万分。
然而,与这份欣喜同时涌上的,是一种愈发沉重的责任感与隐隐的担忧。
明珠虽好,然光华过盛,则易遭尘垢遮掩,更恐招致嫉恨与风雨。
如何小心翼翼地引导这颗稀世明珠,让她既能充分绽放自身的光彩,又不至于因这光彩过于夺目而引来不必要的灾祸。
如何在呵护与磨砺之间找到最佳的平衡点,成了沉甸甸地压在沈巍和林氏心头,需要他们时时深思的重大课题。
这份甜蜜的负担,伴随着沈清韵一日千里的成长,变得愈发具体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