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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一场春雨,将京城街道上的尘土洗刷去不少,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萌发特有的清新气息。虽仍是春寒料峭,但日光明显和暖了许多,照在人身上,驱散了几分骨髓里残存的湿冷。街面上的行人,脚步也似乎比冬日里轻快了些,厚重的棉衣换成了夹袄,脸上也多了几分活气。

一辆青帷小车,由一匹健骡拉着,稳稳地停在东市口附近一条相对清净的岔路口。车帘掀开,先下来一个穿着体面、眉眼伶俐的小丫鬟,名唤雪雁,是贾芸从南边带来的心腹之人。她利落地放好脚凳,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身出门装扮的贾芸下了车。

贾芸今日穿着一件蜜合色缎面出风毛的短披风,里面是浅碧色绣缠枝梅花的绫袄,系着一条月白色的百褶裙,既不失伯府夫人的身份,又显得干练利落,不至于过于隆重而引人侧目。她头上簪着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流光溢彩,映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丽。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刻不见半分闺阁女子的柔弱,而是带着一种审慎、精明的光芒,仔细地打量着周遭环境。

“夫人,就是前面那家了。”跟在车旁的一个四十岁上下、穿着深灰色直缀、头戴六合帽的男子上前一步,躬身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栋三层楼宇说道。此人姓孙,是京城里有名的牙人之一,消息灵通,手腕活络,尤其擅长房产田地的中介。他得了忠毅伯府的信儿,说是夫人想盘个铺面做点小生意,不敢怠慢,精心筛选了几处,今日便是带贾芸来看这最被他看好的一处。

贾芸微微颔首,目光已然落在了那栋楼上。位置果然极佳,正处于东市主街与这条岔路的交汇处,坐北朝南,门前街道宽阔,可容数辆马车并行。楼高三层,青砖灰瓦,飞檐翘角,看得出旧主当初是花了本钱建造的,只是如今门楣上那块曾经鎏金的“锦绣绸缎庄”匾额已经有些黯淡,边角甚至有些漆皮剥落,透出一股萧索之气。大门紧闭着,只有旁边一扇小角门虚掩着。

“孙先生,有劳你前面带路。”贾芸声音平和,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气度。

“夫人请随我来。”孙牙人连忙在前引路,上前叩响了角门。

一个老苍头开了门,见是孙牙人,又瞥见他身后气质不凡的贾芸和丫鬟仆妇,心下明了,恭敬地将几人让了进去。

一进店内,视野豁然开朗。底层极为宽敞,虽是白日,因窗户紧闭,显得有些昏暗,但依稀能看出原本作为绸缎庄的格局——高大的柜台,一排排空置的货架,地上还散落着些零碎的布头和杂物,积了薄薄一层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布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夫人您看,”孙牙人熟稔地介绍起来,“这底楼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极为敞亮。原本是做绸缎生意,这格局稍稍改动,无论做酒楼、茶肆还是别的什么,都是极好的。后面还带着一个不小的院子,有水井,有灶房,还有几间仓房和伙计们住的下房。”

贾芸没有急于表态,而是缓步在空旷的店内踱着步。她伸出带着玉镯的纤手,轻轻拂过那厚重的榆木柜台,指尖感受到木质本身的温润,也沾上了一点浮尘。她抬头看了看屋顶的梁柱,结构坚实,用料考究。又走到临街的窗户前,示意雪雁将一扇支摘窗推开些缝隙。

“吱呀”一声,阳光和外面街市的喧嚣声一同涌了进来。光线照亮了空中漂浮的微尘,也让人看清了窗棂上精细的雕花。站在窗边,东市口的繁华景象尽收眼底: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叫卖声、吆喝声、马蹄声、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声音,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的确是个聚拢人气的好地方。

“上楼看看。”贾芸收回目光,语气平静。

二楼和三楼则是一个个独立的隔间,显然是原来招待贵客挑选衣料的地方。格局略显逼仄,但好在窗户多,采光不错。站在三楼的回廊上,凭栏远眺,不仅能将大半个东市的景象收入眼底,甚至能望见远处隐隐约约的皇城轮廓和更远处绵延的西山黛影。

贾芸心中暗暗点头。这楼宇的位置、规模、结构,都与何宇昨日商议的设想颇为契合。底层宽敞,可设大堂散座,营造热闹氛围;二楼三楼雅间,正好满足勋贵官宦们私密宴饮的需求。后院宽敞,便于设置厨房、仓库,以及安排伙计住宿。最重要的是,这栋楼本身的质量很好,省去了推倒重建的大笔花销和时间,只需内部改造装修即可。

“孙先生,”贾芸转过身,面向牙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既不显迫切也不显疏离的微笑,“这铺面,旧主为何急着出手?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孙牙人早就备好了说辞,闻言立刻赔笑道:“回夫人话,绝无任何不妥!这原东家姓李,是山西的布商,在此经营了十几年,原本生意是极好的。只是年前他老家老母病重,来信催促他回去,怕是……时日无多。李老板是个孝子,心急如焚,想着这一回去恐怕要守孝三年,这京城的生意定然是顾不上了,故而才想尽快盘出去,好带了现银回乡尽孝。因着急出手,这价钱上,倒是好商量。”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贾芸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自有计较。这说辞听起来完美,但商场之上,真真假假,还需仔细甄别。或许是生意不善,或许是另有隐债,都未可知。

“原来如此,倒是个孝子。”贾芸轻轻颔首,表示理解,随即话锋微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只是,这东市口乃是寸土寸金之地,如此好的铺面,又急着出手,难道此前就无人问津?”

孙牙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笑道:“夫人明鉴,问的人自然是有的。只是……这李老板要价虽因着急而有所让步,但毕竟这楼宇地段、规制在这里,底价还是不低的。加之他要求现银交易,一次性付清,这便让不少有意者踌躇了。再者,能做下这般大铺面的,多半也有些根基,盘下这楼做什么营生,也得仔细掂量,故而才拖延至今。”

这话半真半假。贾芸心知,或许有价格和付款方式的原因,但恐怕也与此处竞争激烈有关。东市口酒楼饭庄林立,各有靠山背景,新来者想要立足,绝非易事。那李老板急于脱手,恐怕也有深知此处生意难做,不如变现了干脆的因素在内。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可是孙先生带了贵客来看铺子?”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酱色绸缎袍子、身材微胖、面色带着几分焦灼和疲惫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上来,正是那山西布商李老板。他显然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到贾芸,见她如此年轻美貌且气度不凡,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赶紧拱手行礼:“在下李德全,见过这位夫人。”

贾芸微微欠身还礼:“李老板有礼。”

李老板搓着手,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热情笑容,但眼神里的急切却掩藏不住:“夫人觉得这铺面如何?不是李某自夸,这东市口,再找不出第二处地段、格局如此好的楼了!若不是家母……唉,李某是断然舍不得出手的。”

贾芸淡淡一笑,并不接他关于铺面多好的话头,反而环视了一下四周,轻轻叹了口气:“楼宇确是齐整。只是,这内部格局,若要做酒楼饭庄,改动起来,耗费恐怕不小。这些旧的柜台、货架,拆解清理也是麻烦事。再者,我观这门窗漆色已旧,有些地方怕是需要修缮了。”

她语气平和,仿佛只是随口点评,却句句都点在了要害上——暗示这楼并非拿来就能用,需要投入大量改造资金和精力。

李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忙道:“夫人,这些都好说!价钱上,咱们可以再商量。至于改动,这楼底子好,梁柱墙体都坚固得很,无非是内部陈设变动,花不了太多银钱的。”

孙牙人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夫人,李老板是诚心出手,价格绝对公道。”

贾芸却不急不躁,转身款步走向窗边,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说与李、孙二人听:“地段是好地段,人流是不缺。只是,李老板在此经营绸缎十几年,想必也深知,这东市口,做哪行生意都不易。酒楼饭庄,尤其讲究个口碑和人气,新店开业,若无独特之处,想要在这强手如林之地立足,难啊。”

她这话,看似感慨,实则是在进一步压价,点明接手后面临的巨大竞争压力,这无形中也是成本。

李老板是精明生意人,岂能听不出这话外之音?他心中暗暗叫苦,这年轻夫人看着年纪不大,没想到竟如此老练,句句都点在关节上。他原本指望着靠这铺面尽快变现,价格比市价低一两成也可接受,但看这夫人的架势,恐怕还想压得更低。

“夫人所言极是,”李老板叹了口气,做出推心置腹的模样,“不瞒夫人,正因如此,李某这铺面,才不敢虚要高价。若是夫人诚心要,这个数,您看如何?”他伸出巴掌,翻了一下。

孙牙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价比李老板之前给他的底价又低了一成!看来李老板是真急了。

贾芸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依旧望着窗外,轻轻摇头:“李老板,恕我直言,这个数目,莫说还要投入大笔银钱改造装修、购置器物、招募人手,便是盘下这空楼,在此处也略显高了。况且……”她转过身,目光清亮地看着李老板,“您要求现银一次付清,这可不是小数目,能立刻拿出这般多现银的,京城里恐怕也不多吧?”

李老板额头微微见汗,他没想到这夫人如此难缠,不仅对行情了如指掌,砍价更是又准又狠。他咬咬牙:“那……夫人您说个价?”

贾芸沉吟片刻,报了一个比李老板刚才所出价格又低了两成的数目。

“这……这太低了!”李老板几乎跳起来,脸涨得通红,“夫人,这简直是……这楼我当初建起来都不止这个数!”

贾芸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和:“此一时彼一时。李老板急售,我冒险接手,承担日后经营之风险,这价格,自然与鼎盛时期不同。况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楼宇,“这楼宇闲置一日,便是一日的损耗。李老板归心似箭,早些拿到现银,岂不是早日了却一桩心事,早日回乡尽孝?”

她的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对方急于脱手的软肋,又抛出了尽快支付现银的诱惑,更是将“尽孝”这顶大帽子压了下来,让李老板难以在价格上过于坚持。

李老板脸色变幻,内心激烈挣扎。贾芸出的价,确实低于他的心理底线,但差距并非遥不可及。更重要的是,她提到了现银和时间。他确实耗不起,之前几个有意向的买主,要么拼命压价,要么要求分期付款,都让他不胜其烦。眼前这位夫人,气度不凡,显然是真正有实力一次付清的。

孙牙人见状,知道到了关键时候,忙打圆场:“李老板,夫人也是爽快人。您看,夫人是诚心要,这价格……虽说比您预期低了些,但夫人一次付清现银,您也能早日安心回乡。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老板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被抽走了力气,颓然道:“罢了,罢了!就当是结个善缘!就依夫人所言!只求夫人能尽快办理交割手续。”

贾芸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真诚的笑意:“李老板是爽快人。既然如此,我们便请孙先生作保,即刻签订契约,明日我便让人将银票送来,如何?”

“好!好!”李老板连连点头,虽然肉痛,但总算卸下了一个大包袱。

孙牙人更是心中惊叹不已。他经手过无数房产交易,见过不少讨价还价,但像这位伯夫人这般,不急不躁,句句切中要害,最终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拿下这等旺铺,且整个过程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份精明和定力,实在令人佩服。这位忠毅伯夫人,可真不是寻常内宅女子啊!

契约签订的过程很顺利,有孙牙人这个老手在,各项条款写得清清楚楚。贾芸仔细看过,确认无误后,才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盖上了一方小小的私印。

一切办妥,已是午后时分。日光西移,给这栋刚刚易主的三层楼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贾芸站在楼前,抬头望着这块即将挂上“玉楼春”匾额的地方,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以及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她知道,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盘下铺面容易,接下来的改造、经营,才是真正的挑战。但有何宇在背后运筹帷幄,有他们夫妻同心,她相信,一定能让“玉楼春”在这京城之地,开创出一番新天地。

“回府吧。”贾芸对雪雁轻声吩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却是成功的喜悦和昂扬的斗志。青帷小车缓缓启动,驶离了东市口,向着忠毅伯府的方向而去。而一场即将席卷京城饮食风尚的变革,已然在这早春的阳光下,悄然埋下了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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