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院使张汝贞的复诊,如同在何宇蛰伏的平静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不张扬,却悄然扩散。伯府之外,那些始终关注着“忠毅伯”身体状况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难辨。何宇心知肚明,自己“康复”的消息,此刻恐怕已摆在夏景帝、忠顺亲王等少数关键人物的案头。他必须更加小心地维持“需静养”的表象,但同时,长期困于府邸也非良策,适当的、合理的“休养活动”必不可少,既能活动筋骨,也能向外传递一种“虽已无碍,但仍志不在朝堂”的闲散信号。
时值深秋,西山的红叶正是绚烂之时。京中勋贵子弟、文人墨客,多有此时前往西山赏秋、围猎的习俗。何宇便择了一日天高云淡的晴好日子,向贾芸言说欲往西山散心,活动活动躺得有些僵硬的筋骨。
贾芸心领神会,一面细致地为他准备外出的衣物——并非劲装,而是一身利于山间行走却不失贵气的锦袍,外罩一件御风的斗篷,一面轻声叮嘱:“西山风大,夫君且莫贪猎,略活动开便好。带上何贵他们,也好有个照应。”何贵是伯府得力的长随,身手矫健,人也机灵。
何宇含笑应了,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放心,我省得。只是去透透气,看看山色,不至劳累。”
辰时末,一辆不甚起眼的青幄马车在数名健仆(皆作寻常家丁打扮)的护卫下,从忠毅伯府侧门驶出,不疾不徐地向西郊行去。何宇斜倚在车厢软垫上,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街市景象向后掠去。京城依旧繁华,但这份繁华之下,似乎总潜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或许是因为北疆那持续传来的、并不乐观的战报。
车行一个多时辰,周遭渐渐安静下来,人烟渐稀,空气也变得清冷而新鲜。远处,西山山脉的轮廓在秋日澄澈的蓝天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层林尽染,红、黄、绿、褐交织,如同一幅巨大的、浓墨重彩的油画。
马车在西山脚下的一处别院前停下。这别院并非何宇产业,而是他通过贾芸(兄)的关系,向一位与荣国府交好的富商暂借的,作为今日歇脚之处。此举也是为了显得更为低调,避免引人注目。
稍事休息,饮了盏热茶后,何宇便带着何贵及另外两名身手最好的仆从,取了弓箭(只是寻常猎弓,并非军中之物),徒步进入山林。他此行目的本就不在狩猎,故而未带猎犬,也未组织围场,只作随意游览状。
深秋的山林,别有一番韵味。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阳光透过已显稀疏的枝桠,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枯萎后特有的清冽气息,夹杂着泥土的芬芳。何宇深深呼吸,只觉胸中在府邸积攒的些许郁气为之一清。他看似随意漫步,目光却敏锐地扫过四周,耳听八方,久经战阵养成的习惯已深入骨髓。
他并未刻意追寻大型猎物,只偶尔见到山鸡、野兔,才张弓搭箭。箭法依旧精准,但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失手,也绝不显得过于惊世骇俗,符合一个“伤愈武将”应有的水准。何贵等人跟在身后,负责拾取猎物,心中对伯爷的身手自是佩服,却也只道是伯爷天赋异禀,底子犹在。
行至一处较为开阔的山坡,何宇示意休息。他站在坡顶,眺望远方。京城在视野的尽头,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而眼前的群山万壑,在秋色点染下,气势磅礴,让他不禁想起北疆的苍茫。只是,北疆的山河带着铁血肃杀,而此处的山林,更多了几分帝都脚下的沉静与富丽。
正凝望间,忽闻侧后方山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喝之声,夹杂着犬吠,由远及近,似乎是一队规模不小的围猎队伍。何宇微微蹙眉,他本意是避开人群,却不想还是遇到了。
很快,十几骑人马从林间冲出,当先一人,锦衣华服,鞍鞯鲜明,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生得剑眉星目,英气勃勃,正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他身后跟着一众豪奴健仆,牵着猎犬,声势颇壮。
冯紫英一眼便看到了坡顶的何宇几人,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勒住马缰,扬声笑道:“我道是谁在此处独享清静,原来是忠毅伯!真是巧遇!”
何宇转过身,脸上也适时地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与“温和”笑意,拱手道:“我当是何人如此好兴致,原来是冯兄。确是巧遇。”他如今爵位在身,但冯紫英是功勋之后,本身亦有官职在身,且年纪相仿,何宇便以“兄”相称,显得谦和又不失身份。
冯紫英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随从,大步走上前来,拱手还礼,目光快速而仔细地在何宇身上扫过,笑道:“早就听闻伯爷身子大安,一直想去府上探望,又怕打扰伯爷静养。今日见伯爷气色红润,能来西山行猎,真是可喜可贺!”他话语爽朗,带着武将之家特有的豪迈气。
何宇微微一笑,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张院使妙手回春,勉强算是捡回条命。只是这身子骨终究不如从前,来山里走走尚可,真要说行猎,不过是活动活动手脚,比不得冯兄这般英武。”
“伯爷过谦了!”冯紫英摆手,目光落在何贵手中提着的几只山鸡野兔上,“伯爷即便只是‘活动手脚’,这收获也已不凡。可见宝刀未老啊!”
两人寒暄几句,冯紫英便邀请何宇一同围猎。何宇推辞道:“冯兄自便,我随意走走便要回去了,不敢扰了冯兄雅兴。”
冯紫英却似有意结交,坚持道:“诶,伯爷何必见外!这西山猎场,今日恰巧我家包了下来,并无外人。相请不如偶遇,一起热闹热闹何妨?也好让小弟有机会向伯爷请教些军阵之事。”他话语诚恳,眼神明亮,带着年轻人对英雄的天然崇拜。
何宇心念电转。冯紫英此人,他有所了解,将门虎子,性情豪爽,并非忠顺亲王那般阴险之辈,其父冯唐在军中亦有一定声望。与此人结交,利大于弊。且他提及“军阵之事”,看似随意,只怕也暗含打探之意。自己一味推拒,反而显得心虚。不如顺势而为,既能活动筋骨,也能从冯紫英口中探听些朝野动向。
想到此,何宇便笑道:“既蒙冯兄盛情,那何某便却之不恭了。只是请教不敢当,互相切磋罢了。”
冯紫英大喜,立刻吩咐手下分出一匹温顺的好马给何宇,一行人合为一处,向山林深处行去。有了冯紫英这帮人的加入,围猎的效率和规模顿时大了许多。猎犬吠叫,骏马奔驰,箭矢破空,不时有獐子、麂子等较大猎物被驱赶出来。
何宇骑在马上,控马娴熟,但射箭时依旧有所保留,只在外围游弋,偶尔发箭,皆中非要害,擒获而非射杀,显得游刃有余却又不过分突出。冯紫英则是少年心性,纵马驰骋,箭无虚发,引得手下阵阵喝彩,他亦不时看向何宇,见其气度沉稳,举止从容,眼中钦佩之色更浓。
围猎间隙,众人下马休息,仆从们生起篝火,炙烤猎物,奉上酒水。冯紫英与何宇坐在一块大石上,边饮酒边闲谈。话题先从狩猎技巧、西山风光说起,渐渐便转到了当前的局势上。
冯紫英饮了一口酒,叹道:“伯爷,如今这北边的仗,打得真是憋屈!若还是您在……断不至如此被动!”他年轻气盛,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
何宇神色平静,撕下一小块烤得焦香的鹿肉,慢慢咀嚼着,淡淡道:“冯兄慎言。朝廷自有安排,新任主帅亦是宿将,或许只是需要时日熟悉情况。”他心中却是一动,冯紫英此言,是代表他个人的看法,还是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其父冯唐乃至一部分军中将领的态度?
冯紫英却不以为然,压低声音道:“伯爷您就别替他们遮掩了!什么宿将?不过是些按资排辈、墨守成规的老朽!皇太极那厮,整合了内部,用兵狡诈多变,岂是固守城池能应付的?听说前线已是败多胜少,全凭城池坚固苦撑,粮饷消耗巨大,长此以往,如何得了?”
何宇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听着。冯紫英见他如此,更是放开了话匣:“不瞒伯爷,家父在兵部,近日亦是忧心忡忡。朝中为派谁挂帅,吵翻了天。有提议让李总兵去的,有说该调宣大总督的,甚至……还有人旧事重提。”他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何宇一眼。
何宇自然明白这“旧事重提”指的是什么。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看着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缓缓道:“多谢冯兄告知。只是,何某如今一介闲散之人,伤病缠身,陛下隆恩,许我荣养,实不敢再妄议军国大事。况且,张院使也再三叮嘱,需静养,忌劳心费力。”他将“伤病缠身”、“静养”几个字,咬得稍重了些。
冯紫英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听出了何宇的言外之意。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笑道:“是极是极!倒是小弟孟浪了。伯爷如今安心静养便是,朝中之事,自有诸公操心。来,喝酒!尝尝这西山獐子肉,味道可还鲜美?”
话题便就此打住,转而聊些京中趣闻、风土人情。冯紫英见识广博,言辞风趣,何宇也偶尔插言,气氛倒也融洽。何宇从冯紫英的言谈中,能感受到他对当前局面的焦虑,以及对自身尚未能建功立业的些许迫切,但整体而言,此子心性尚属正直,并非奸恶之徒。
休息过后,众人又围猎片刻,日头已偏西。何宇便起身告辞,言说体力不支,需回别院休息。冯紫英此次不再强留,亲自将何宇送至下山路口,拱手道:“今日与伯爷一晤,受益匪浅。他日伯爷若有闲暇,还请赏光至舍下一叙。”
何宇含笑应允:“冯兄客气,日后定当拜访。”
回到山脚别院,何宇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暮色中的西山剪影,沉思良久。与冯紫英的这次“偶遇”,看似平常,却透露出不少信息。军中少壮派对于北疆战事的不满正在积聚,朝中关于主帅人选的争议依旧僵持,而自己这个“病愈”的伯爵,显然再次成为了某些人考量的对象。冯紫英的试探,或许背后就有其父冯唐,甚至其他观望势力的影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何宇轻轻叹了口气。他想彻底蛰伏,但局势的变化,却不断将他推向风口浪尖。不过,今日与冯紫英的接触,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他再次明确地向外界传递了“伤病需静养,无意军权”的信号,并且与冯家这样的实权将门建立了初步的、良好的联系。
眼下,他仍需耐心。北疆的战事,还未到最危急的关头;朝中的水,还不够浑。他需要继续等待,等待那个最适合他出手,既能扭转战局,又能最大限度保全自己、实现抱负的时机。
西山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入窗内。何宇拢了拢衣襟,目光却越过群山,投向那遥远而纷乱的北疆。他知道,那决定性的时刻,正在一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