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宇是在剧烈的颠簸和彻骨的寒意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知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疼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扎遍全身，尤其是胸口和后背，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几乎要再次昏厥。紧接着，是冰冷刺骨的寒风，混合着雪花，无情地拍打在他的脸上。耳边是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以及远处传来的越来越近、如同海潮般汹涌的追兵呐喊和马蹄轰鸣。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依稀看到自己正伏在马背上，马匹正在拼命奔跑，两侧是影影绰绰、同样亡命奔驰的骑士身影。天色依旧漆黑，但东方天际似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更甚。
“将军！您醒了？！”一个沙哑却充满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浓的关切。
何宇微微转动剧痛无比的脖颈，看到的是亲兵队长赵胜那张沾满血污和烟尘的脸。赵胜的左臂用撕碎的布条胡乱包扎着，依旧渗着血，但他右手却死死握着缰绳，控制着何宇的坐骑，另一只手还持着一柄卷刃的腰刀，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却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依旧高度警惕的光芒。
“我们……在哪儿？”何宇的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喉咙干渴得像是要冒烟。
“正在突围！将军，我们刚冲出鞑子大营不到五里地！”赵胜语速极快，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黑暗的旷野，“您昏迷后，我们按照您事先定下的第二条撤退路线，往西边山谷方向走！王把总带着剩下的弟兄们在断后！”
努尔哈赤已死，大营已乱，但危险远未结束！回过神来的后金各部，尤其是那些闻讯赶来的外围驻军，绝不会放过他们这些弑杀大汗的凶手！现在的每一息时间，都是用弟兄们的鲜血换来的！
何宇的心猛地一沉，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试图抬头观察四周，但这个微小的动作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让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将军！您伤得太重了！”赵胜急忙道，语气带着哽咽，“牛大哥他……还有好多弟兄……都折在里头了……现在跟着冲出来的，连您我在内，不到三十骑了……”
不到三十骑……何宇闭上了眼睛，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五百敢死营弟兄，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百战精锐，如今……他仿佛又看到了牛大力抱着那瘦小汉子冲入火海的决绝身影，看到了无数熟悉的面孔在刀光剑影中倒下……
“首级……印信……”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战果，绝不能有失。
“在！都在！”赵胜连忙示意旁边一名骑士，那骑士的马鞍旁，挂着一个用敌人旗帜包裹的、不断滴淌着暗红液体的包袱，另一人则小心地护着一个装有努尔哈赤佩刀和金印的皮囊。“将军放心，弟兄们拼死也会护住！”
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密集和接近的马蹄声，以及尖锐的唿哨和女真语的怒骂！
“追兵上来了！是鞑子的游骑！速度好快！”队伍末尾的一名骑士回头望了一眼，声音带着惊恐。
何宇心中一凛。后金骑兵的骑射功夫天下无双，在开阔地被他们缀上，绝对是死路一条！
“赵胜……放信号……让断后的弟兄……往预定地点撤……”何宇用尽力气吩咐。突围计划中，有数个预设的阻击点和汇合点，就是为了应对追兵。
“是！”赵胜毫不犹豫，从怀中掏出一支短短的、涂成黑色的响箭，用火折子点燃引信，猛地向斜后方天空掷去！
“咻——啪！”
一声并不响亮、但在寂静的雪夜中却异常清晰的尖啸声响起，随即在空中炸开一团微弱的绿色火光。
这是事先约定的、向断后部队发出的撤退信号，同时也指明了汇合方向。
信号发出后，赵胜猛地一夹马腹，催动战马加速，同时对左右吼道：“快！进前面那片林子！依托林地，鞑子的弓箭优势就没了！”
前方不远处，是一片黑压压的、沿着山麓生长的松树林。只要能冲进去，就能暂时摆脱追兵骑兵的冲击和弓箭的威胁。
幸存的二十余骑闻言，纷纷拼命鞭打战马，向着树林亡命狂奔。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身后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
“嗖嗖嗖！”
凌厉的破空声从身后传来！
后金的游骑已经追到了弓箭射程之内，开始放箭了！
尽管在奔驰中颠簸，准头大失，但密集的箭矢依旧如同飞蝗般泼洒过来！
“噗嗤！”一名骑士的后背被箭矢射中，惨叫一声，栽下马去，瞬间就被黑暗吞噬。
“保护将军！”赵胜怒吼着，和另外几名骑士有意无意地放慢速度，簇拥在何宇的坐骑周围，用身体为他遮挡箭矢！
“铛！”一支箭矢射中了赵胜的后心，但被精良的铠甲挡住，弹了开去，即便如此，巨大的冲击力也让他闷哼一声。
另一名骑士的战马臀部中箭，吃痛之下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甩落，那骑士落地后还没来得及爬起，就被后续冲来的后金骑兵的马蹄践踏而过！
每一息，都有人倒下！突围的道路，是用鲜血和生命铺就的！
何宇伏在马背上，听着耳边不断传来的惨叫声和箭矢破空声，感受着身边护卫一个个减少，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他现在的状态，连稳住身形都极其困难，更别提战斗了。这种无力感，比身上的伤痛更让他痛苦万分。
终于，在又付出了三四条人命的代价后，残存的十余人冲进了那片救命的松树林！
树林里积雪更厚，光线极其昏暗，马匹奔跑困难，速度顿时慢了下来。但茂密的树木也有效地阻挡了后金骑兵的追击和箭矢。
“下马！牵马走！利用树木掩护！”赵胜当机立断，率先跳下马，然后和另一名士卒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何宇从马背上搀扶下来。
何宇脚一沾地，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全靠赵胜两人死死架住。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伤，额头上冷汗涔涔，与血水混在一起。
“将军，撑住！”赵胜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一定能把您带回去！”
进入林地，后金游骑的威胁暂时减小，但他们并未放弃。可以看到树林外火把通明，人影幢幢，显然更多的追兵正在聚集，并且派出了步兵下马进入树林搜索。女真语的呼喝声、猎犬的吠叫声，在寂静的林中回荡，越来越近。
“不能停……往山里走……”何宇强撑着意识，断断续续地说。预定的汇合点，在山谷更深处的一个隐蔽山洞。
“走！”赵胜一挥手，留下两名伤势较轻的士卒在后面布置几个简单的绊索陷阱迟滞追兵，其余人搀扶着何宇，深一脚浅一脚地牵着马，向着树林深处、地势更高的方向艰难行进。
雪很深，没及膝盖，每走一步都异常费力。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带走身上本就不多的热量。何宇几乎是被半拖半架着前行，意识在清醒和模糊间徘徊。他感觉自己的体温在迅速流失，伤口在严寒中似乎都麻木了，但内心的寒意更甚。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亮了一些，但依旧是铅灰色的阴沉。风雪似乎完全停了，但气温却更低。他们已经深入山林，身后的追兵声音似乎被拉开了一段距离，但并未消失。
“停……休息一下……检查伤口……”何宇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他感觉到架着自己的赵胜和另一名士卒也已经气喘吁吁，体力接近极限。而且，他必须了解一下队伍的情况和自己的伤势。
众人找到一处背风的大岩石后面，瘫坐下来。赵胜先安排了两名士卒在高处警戒，然后和另一人小心地帮何宇检查伤势。
当解开那身早已被鲜血浸透、冻得硬邦邦的铠甲和战袄时，即使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赵胜，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圈瞬间红了。
何宇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十余处！最严重的是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虽然简单包扎过，但依旧在缓慢渗血；胸口被弯刀刺中的地方，乌青了一大片，铠甲内衬都凹陷了下去，显然有肋骨骨折；后背更是被努尔哈赤用刀柄砸得血肉模糊，一片青紫；还有无数被箭矢划破、被刀锋掠过的皮肉伤。失血过多加上严寒，让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将军……”赵胜的声音带着哽咽，手忙脚乱地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洒在几处还在流血的伤口上，然后用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
“还有……多少人？”何宇靠在岩石上，虚弱地问。
赵胜清点了一下，连同高处警戒的两人，此刻还能行动的，只剩下十一人。人人带伤，个个疲惫不堪，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王把总他们……不知道撤出来没有……”一名士卒望着来路的方向，忧心忡忡。
何宇沉默着，心中一片沉重。断后任务，九死一生。王把总他们，恐怕……
就在这时，高处警戒的士卒突然发出了低沉的警示哨音！
“有情况！”
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挣扎着拿起兵器，警惕地望向警戒士卒示意的方向。
只见树林深处，影影绰绰出现了几个人影，正小心翼翼地朝着他们藏身的地方摸过来！
“准备战斗！”赵胜低吼一声，将何宇护在身后，握紧了卷刃的腰刀。
然而，当那几个人影靠近一些，借着雪地反光，众人看清了他们的衣着和面容时，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随即涌上狂喜！
是王把总！还有另外四五个断后的敢死营弟兄！他们同样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但终究是杀出来了！
“王大哥！”赵胜激动地迎了上去。
王把总看到岩石后的何宇，急忙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沙哑却带着激动：“将军！您没事就好！我们按照信号，边打边撤，总算甩开大部分追兵，绕路过来的！”
“起来……辛苦了……弟兄们……都还好吗？”何宇虚弱地抬了抬手。
王把总脸上闪过一丝痛色，低声道：“跟我断后的五十个弟兄……只冲出来我们六个……”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数字，所有人的心再次沉了下去。这意味着，从奇袭成功到现在，五百敢死营，已经只剩下眼前这十七个伤痕累累的残兵了。
“追兵……情况如何？”何宇更关心这个。
王把总神色凝重：“鞑子这次是真疯了！像蝗虫一样，漫山遍野都是！我们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不下三股搜索队，都有猎犬！他们肯定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正在合围！将军，这里不能久留，必须马上走！”
何宇点了点头，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却一阵眩晕。赵胜和王把总连忙一左一右将他架起。
“走！去那个山洞！”王把总显然对预定路线很熟悉。
十七个人，搀扶着重伤的何宇，牵着疲惫的战马，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身后的山林中，追兵的火把和猎犬的吠叫声，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希望，如同这冬日阴霾天空中的一丝微光，渺茫而脆弱。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但没有人放弃，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向着生的方向，挣扎前行。
九死一生的归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