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战的失败,如同又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围城后金将帅的脸上。强攻受挫,穴攻无效,这座看似孤悬于外的边城,竟像一只蜷缩起来的刺猬,让人无处下口。后金大营中的气氛愈发凝重焦躁,贝勒的帅帐内,连日传来斥责与争论之声。最终,一项看似笨拙却最为消耗守军资源和意志的策略被确定下来——持续不断的车轮式猛攻,不计伤亡,以绝对的兵力优势,疲惫守军,消耗其守城物资,直至其崩溃。
于是,在经历了短暂的两日沉寂后,一场更为残酷、更为持久的消耗战拉开了序幕。天色未明,凄厉的号角便划破长空,黑压压的后金军阵再次向镇北堡压来。这一次,他们不再追求奇袭或重点突破,而是采用了最原始、最野蛮的战术:以数个千人队为波次,轮番上前,从多个方向同时发起攻击,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永无休止地拍打着礁石般的城墙。
“敌军上来了!各就各位!”
“礌石组准备!”
“滚木就位!”
“弓弩手,自由散射,压制敌军弓箭手!”
“金汁灶,火不能停!”
城头上,守军校尉们嘶哑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经历了初战的激动和地道暗战的紧张,守军将士们的脸上多了几分沉稳与疲惫,但眼神中的决绝却未曾减少。他们按照连日来形成的默契,迅速进入各自的战位。
何宇依旧坐镇北门城楼,目光冷峻地扫视着整个战场。他深知,这才是守城战最考验意志和后勤的阶段。他必须像一位精打细算的管家,在最恰当的时候,使用最合适的“武器”,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敌人最大的伤亡。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城下,后金兵在盾牌和简陋楯车的掩护下,嚎叫着涌向城墙根,无数云梯再次被架起。城上,守军将士们奋力将早已准备好的礌石(经过粗略打磨的巨大石块)和滚木(粗重的树干)推下城垛。这些原始的防御武器,带着沉重的势能,沿着云梯和城墙斜面轰然滚落,声势骇人。被直接砸中的敌军,顿时骨断筋折,脑浆迸裂;即便只是擦过,也足以让人筋折骨裂,失去战斗力。城墙下,惨叫声、骨骼碎裂声、重物落地声不绝于耳,很快便堆积起一层新的尸体和伤兵。
与此同时,城墙后方高台上的守军弓弩手和少量火炮,则重点打击敌军后阵的弓箭手集群和试图靠近的楯车。箭矢如同飞蝗般在空中交错,发出令人齿冷的嗖嗖声。不断有守军中箭倒地,被迅速拖下救治,也不断有敌军的弓箭手在明军精准的弩箭和偶尔轰鸣的炮火中毙命。
最为残酷的,莫过于对付那些已经攀爬至半途、甚至接近垛口的敌军。这时,煮沸的“金汁”(混合了粪便、尿液和毒草的恶臭液体)便成了致命武器。守军冒着箭矢,用长柄铁勺将滚烫粘稠的金汁舀起,对准攀爬的敌军兜头泼下。凄厉到非人的惨嚎顿时响彻战场,被浇中的敌军浑身冒起白烟,皮肉瞬间溃烂,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梯子上坠落,其状惨不忍睹,极大地震慑了后续的敌军。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正午,又从正午厮杀到黄昏。后金军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一队伤亡惨重退下,立刻有另一队补上,攻击的强度始终不减。城头上的守军,则轮番休息、用餐、战斗,每个人都是满身血污、汗水和尘土,手臂因反复投掷石块、推动滚木而酸麻肿胀,耳朵被厮杀声、爆炸声和惨叫声震得嗡嗡作响。
何宇不断在城头巡视,他不仅要指挥战斗,更要关注将士们的状态和物资的消耗。
“东段礌石不足!快从库房补充!”
“弩箭消耗太快,让民夫加紧搬运!”
“受伤的弟兄马上抬下去,军医!军医在哪!”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但依旧清晰有力。他看到牛大力赤着上身,浑身浴血,如同疯虎般在垛口间来回冲杀,哪里危急就扑向哪里;他看到陈敢组织民夫,冒着流矢,艰难地将沉重的守城器械运上城头;他看到年轻的士卒面对惨烈的景象,脸色苍白,却依然咬着牙将石块推下城去;他也看到老兵在休息的间隙,默默擦拭着卷刃的刀剑,眼神中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坚韧。
夕阳西下,将天地染成一片血色,与城墙下真正的血色融为一体。后金军终于再次鸣金收兵,丢下又一批尸体和伤员,潮水般退去。城头上,暂时活下来的人们,几乎虚脱地瘫坐在血泊之中,大口喘着粗气,连欢呼胜利的力气都没有了。
何宇扶着垛口,望着城外狼藉的战场和远处连绵的敌营,眉头紧锁。今天的战斗,守军伤亡虽远少于敌军,但箭矢、礌石、滚木,尤其是火油和金汁的消耗巨大。而敌军,似乎根本不在意伤亡。
“传令,连夜清点物资,加固工事,抢救伤员。”他对身旁同样疲惫不堪的亲兵说道,“告诉大伙,打得很好!但更艰难的日子,恐怕还在后头。我们……必须撑住!”
夜色降临,镇北堡在疲惫与悲壮中,迎来了又一个充满未知的白昼。矢石如雨的日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