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太阳,挣扎着爬升,却仿佛不忍目睹黑石峪前的惨状,将昏黄的光线勉强投下,照亮了一片狼藉的人间地狱。隘口前,尸骸堆积如山,凝固的暗红血液将土地浸染成一片诡异的酱黑色,折断的兵器和残破的旗帜散落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尸体开始腐烂的甜腥臭,以及硝烟未尽的味道。连续七日不眠不休的血战,已将左哨这支曾经斗志昂扬的部队,消耗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还能站立的士兵不足百人,人人带伤,甲胄破碎,面容被硝烟、血污和极度的疲惫折磨得扭曲变形。他们依靠着残存的工事,或坐或站,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握着手中的兵器,仿佛那是支撑他们不至于立刻瘫倒的唯一支点。箭矢早已用尽,滚木礌石也已告罄,连修补工事的材料都所剩无几。许多伤兵因缺医少药,在痛苦中低声呻吟,声音微弱却持续不断地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
何宇靠在一面千疮百孔的盾牌上,铁锏横在膝前,原本清亮的目光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黑影。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脸颊消瘦得颧骨高高凸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嘶哑声。那身轻甲上布满了刀箭痕迹和已经发黑的血渍。连续七日的指挥、搏杀、巡防,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但他依然强撑着,用意志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士气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任何一点动摇,都可能引发雪崩般的溃散。
“哨官……弟兄们……快撑不住了……”牛大力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踉跄着走过来,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这位悍勇无比的猛将,此刻也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的猛虎,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仍在渗着血。
何宇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绝望而麻木的脸,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虽嘶哑却异常坚定地喊道:“弟兄们!抬起头!看看你们的身后!我们守住的,是大明的疆土!是我们家园的方向!我们脚下躺着的,是鞑子的尸首!我们坚持了七天七夜!我们没有丢大明军人的脸!”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阵地上回荡,一些士兵茫然地抬起头,眼神中恢复了一丝微光。
“援军……一定会来!”何宇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已经做到了极致!现在,就差最后一步!握紧你们的刀枪!让鞑子看看,什么叫百战余生的铁血精锐!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站着,黑石峪,就还是大明的黑石峪!”
没有激昂的呐喊回应,但一些士兵默默地调整了一下站姿,握紧了手中的兵器,那麻木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他们信任何宇,七天来,这位年轻的哨官用他的智慧、勇气和与他们同生共死的行为,赢得了他们毫无保留的信赖。如果他说援军会来,那就一定会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濒临极限的坚守,也仿佛是上天终于睁开了眼——
就在鞑靼军阵中再次响起进攻的号角,残余的敌军如同潮水般又一次涌上来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一阵低沉、雄浑、与鞑靼号角截然不同的号角声,如同从大地深处传来,自西南方向骤然响起!这号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守军的耳中!
紧接着,地平线上,一面巨大的、赤红色的明军战旗猛地跃入眼帘!在战旗之下,是如同铁流般汹涌而来的明军骑兵!盔甲反射着朝阳的光芒,马蹄踏地发出滚雷般的轰鸣,漫天的尘土扬起,显示出这是一支规模庞大的生力军!
“援军!是援军!”
“我们的援军到了!”
“苍天有眼啊!”
刹那间,死寂的黑石峪阵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夹杂着哭喊的狂喜呐喊!原本濒临崩溃的士兵们,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们挥舞着残破的兵器,跳上残垣断壁,向着越来越近的援军疯狂地挥舞手臂,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肆意流淌!七天七夜积累的恐惧、绝望、痛苦,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复仇的渴望!
何宇猛地站直身体,疲惫一扫而空,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他看得分明,那杆迎风招展的大纛上,赫然绣着一个“张”字!
是张魁!是已升任守备的张魁,亲自率肃州卫主力赶到了!
“天不亡我左哨!”何宇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但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战机稍纵即逝!
“陈敢!牛大力!”他厉声喝道,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力量。
“末将在!”陈敢和牛大力如同被注入新的生命,挺直身躯,大声应道。
“传令!所有能动的弟兄,集结!检查兵器,准备出击!”何宇语速极快,“援军正在冲击敌军侧翼和后阵!鞑子必乱!这是我们内外夹击,一举破敌的最好时机!”
“得令!”
果然,突如其来的援军彻底打乱了鞑靼军的部署。他们连续进攻七日,同样师老兵疲,本以为胜券在握,根本没想到明军援军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而且兵力如此雄厚!侧翼和后方遭到猛烈冲击,阵型瞬间大乱!前方的进攻部队也陷入了恐慌和犹豫,进退失据。
“左哨的弟兄们!”何宇跃上一块高地,举起满是缺口的铁锏,指向混乱的敌阵,“随我杀出去!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杀——!”
“杀——!”
积蓄了七天的怒火和憋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残余的百余名左哨官兵,如同出柙的猛虎,在何宇的亲自率领下,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隘口汹涌而出!他们忘记了疲惫,忘记了伤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敌!复仇!
何宇一马当先,铁锏挥舞,将一名惊慌失措的鞑靼骑兵连人带马砸翻在地。牛大力如同疯虎,挥舞着卷刃的鬼头刀,疯狂砍杀。陈敢指挥着还能组成简单阵型的士兵,紧紧跟随。这支伤痕累累的部队,爆发出的战斗力却惊人地强悍,他们如同烧红的尖刀,轻易地切入了混乱的敌阵。
与此同时,张魁率领的援军骑兵也如同旋风般卷入战场,铁蹄践踏,马刀挥舞,将鞑靼军冲得七零八落。步兵紧随其后,扩大战果。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鞑靼军腹背受敌,指挥失灵,士气彻底崩溃。士兵们再也无心恋战,丢盔弃甲,四散奔逃。自相践踏而死者,远多于被明军所杀。那位不可一世的鞑靼统帅,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仓皇向北逃窜。
一场持续七日、惨烈无比的防御战,最终以明军内外夹击、酣畅淋漓的大胜告终。阳光终于彻底穿透云层,照耀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也照耀在那些相互搀扶着、站在尸山血海中、脸上带着泪水和笑容的幸存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