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二月十六日，午时。
北方的天空，是一种高远而清冷的蓝，阳光虽然明亮，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纱，洒在身上并无多少暖意。官道两旁，去岁寒冬留下的枯草尚未完全返青，在料峭的春风中瑟瑟摇曳，更添几分北地早春的苍茫。
端坐于骏马之上的北直隶总督陈瑄，勒住缰绳，目光越过前方护卫新军整齐的队列，投向了地平线上那座逐渐清晰的雄浑轮廓——北平城。
作为曾经的元大都，如今的北方重镇，北平的城墙远比南京更加厚重、巍峨。灰色的墙砖历经风雨剥蚀，呈现出一种沉郁的黛青色，宛如一头蛰伏在华北平原上的巨兽，沉默地见证着王朝的兴替与岁月的沧桑。城头上，依稀可见巡逻兵卒的身影和迎风招展的旗帜，但那旗帜已非昔日燕王的王旗，而是大明帝国的龙旗。然而，这面龙旗能否真正插稳在这片土地上，插进生活于此的百万军民心中，正是他陈瑄此行肩负的千钧重担。
随着车驾仪仗的临近，官道两侧的景象开始变得“热闹”起来。显然，北平方面早已接到了新任总督今日抵达的讯息。一座临时搭建的迎官彩棚矗立在入城官道旁，披红挂绿，颇为醒目。彩棚前，黑压压肃立着两拨人马：一拨是身着各式旧式官袍的原燕藩属官及北平府地方官吏，另一拨则是穿着绸缎长衫、看似乡绅耆老模样的人物。更有数十名鼓乐手排列两侧，手持唢呐、锣鼓，只待号令。场面之隆重，规格之高，俨然是迎接一位方面大员的最高礼节。
然而，陈瑄那双在漕运任上历练得异常锐利的眼睛，几乎在瞬间就捕捉到了这盛大场面之下，那股极不协调的暗流。
车驾仪仗在距离彩棚百步之外缓缓停稳。陈瑄并未急于下马，而是端坐马背，冷静地扫视着前方的人群。新任北直隶布政使司参议朱高炽，作为皇帝的钦点辅佐官员，亦骑马随行在陈瑄侧后方半步处，他低着头，面色复杂，似乎不愿与那些昔日熟识的旧僚有过多目光接触。
这时，只见一名身着四品文官鸂鶒补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的官员，快步从旧吏队伍中走出，来到陈瑄马前，撩袍跪倒，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卑职原燕王府左长史，现暂署北平府事葛诚，率北平府衙属官、及本城士绅耆老，恭迎总督大人驾临！大人一路风霜，辛苦了！”
随着他的跪拜，身后近百名官员士绅齐刷刷跪倒一片，口称：“恭迎总督大人！”
陈瑄目光落在葛诚身上。此人他早有耳闻，曾是燕王府核心文官之一，以谨慎持重着称。朱棣败亡后，他迅速转向，主动配合朝廷接管，得以留任暂管地方。此刻，他的礼仪无可挑剔，言辞恭敬，但那微微低垂的眼帘下，眼神闪烁不定，并非全然的心悦诚服，更像是一种在巨变后力求自保的审慎与观望。他身后那些旧属官们，大多亦是如此，脸上堆着标准的、近乎刻板的恭敬笑容，但眼神深处，是难以掩饰的惶恐、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对旧主时代终结的失落与抵触。
“葛府丞请起，诸位请起。”陈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翻身下马，虚扶一下。他并未称其为“长史”，而是用了其目前代理的“府丞”职称，细微之处，已表明态度——燕王府已成过去。
众人起身后，一名须发皆白、穿着富贵团花绸袍的老者，作为士绅代表，手捧一卷裱糊精美的颂文上前，清了清嗓子，开始用抑扬顿挫的腔调诵读起来。文中极尽颂扬皇帝陛下圣明烛照、恩泽北地，称颂陈总督乃国之干城，必能造福一方。
然而，陈瑄听得仔细，字里行间却品出了别样的滋味。老者反复强调“北地民风淳朴而刚悍，重义气而守旧俗”，提及“连年征战，民生多艰，百姓犹如惊弓之鸟”，建言“治理之道，宜缓不宜急，宜宽不宜严，徐徐图之，方是长久之计”。这些话语，表面上是陈述困难、提出善意建议，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描绘北地情况的“特殊性”和“复杂性”，委婉地试探这位南方来的新总督的脾性与底线，甚至隐隐有为可能出现的阻力预先开脱的意味。
陈瑄面色如常，心中却冷笑。这些士绅，多是依附燕藩获利的地方豪强，如今见风向骤变，立刻转向颂圣，但其骨子里维护自身利益的本质未变。这番看似谦卑的“忠告”，实则是绵里藏针。
就在陈瑄聆听颂文、与葛诚等人进行表面寒暄之际，他的余光如同最灵敏的探针，扫视着整个迎接现场以及更远处的边缘地带。
在欢迎人群外围，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之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几道与众不同的目光。那是几名穿着普通棉布短袄、看似寻常市民或农户的汉子。他们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好奇地张望或交头接耳，而是分散站立，身形沉稳，眼神锐利如鹰隼，冷静地观察着陈瑄带来的那营新军护卫——从他们精良的燧发枪、整齐划一的军容、肃杀沉稳的气质，再到陈瑄本人下马、行走、言谈间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这种专注而专业的审视，绝非寻常百姓所能有。
陈瑄心念电转：“是燕藩旧部派来打探虚实的探子？还是……皇城司的人？”他想起离京前陛下隐晦的提点，以及宋忠那深不见底的眼神。看来，陛下对北平的掌控网，早已先他一步，如同无形的蛛丝，深入到了这座古都的各个角落。这既让他感到一丝安心（说明朝廷并非对北地失控），也让他压力倍增（意味着他的一举一动，同样在某种监视之下）。
此外，他还注意到，迎接仪式虽然场面不小，但细节处透露出仓促与敷衍。彩棚的绸布有些地方颜色新旧不一，显然是临时拼凑；一些仪仗队员手中的旗帜竿子有细微的裂痕；鼓乐手们的演奏虽然卖力，但节奏略显杂乱，缺乏排练。这一切都表明，这场盛大的迎接，并非发自内心的热情，更多是一种在压力下不得不做的表面文章，甚至透露出当地官僚系统某种程度的怠慢与应付。
冗长的迎接仪式流程终于接近尾声。按照惯例，接下来应是葛诚等人恭敬地引领陈总督一行入城，前往早已备好的接风宴席，在推杯换盏中进行初步的、更私下的接触与试探。
然而，就在葛诚脸上堆起笑容，准备上前延请时，陈瑄却突然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晰而有力地传开：
“葛府丞，诸位同僚，乡贤耆老们，盛情厚意，本督心领了！”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为严肃务实：“然，圣心念北疆将士戍边劳苦、漕运关乎国脉、北直隶民生多艰！陛下命本督前来，非为享受排场，乃为察实情、解难题、安民心！接风宴饮，不急在一时。”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陈瑄抬手一指城外两个方向：“本督既至，当先体察疾苦，了解实情。请葛府丞即刻安排，本官要先行视察城外新军驻防大营，以及通惠河漕运码头！”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现场瞬间一片寂静。葛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身后的属官们面面相觑，士绅代表们也露出了措手不及的神情。他们精心准备的接风宴、私下沟通、乃至可能安排的“节目”，被这突如其来的务实命令全盘打乱！
葛诚反应也算迅速，短暂的错愕后，连忙躬身：“总督大人勤政爱民，体恤下情，实乃北直隶之福！卑职这就安排引路！”
在葛诚等人略显仓促的陪同下，陈瑄拒绝了乘坐轿舆，坚持骑马，首先前往位于北平城西的新军第一师驻地。
沿途所见，愈发印证了他一路北上的观感。越是靠近这座北方雄城，战争的创伤似乎愈发明显。官道两旁，不时可见被焚毁废弃的村落遗址，断壁残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大片田地荒芜，杂草丛生，与远处城郭的巍峨形成凄凉的对比。零星的流民窝棚散布在背风处，看到大队官兵经过，纷纷惊恐地躲藏起来。
新军大营倒是气象一新。营寨坚固，壕沟深挖，哨塔林立，巡逻队纪律严明。驻守此地的第一师一名副将早已得报，率众出迎。进入营内，但见帐篷整齐划一，器械保养良好，士兵们精神饱满，操练口号震天。这与沿途所见的地方卫所兵以及迎接仪式上那些旧吏的精神面貌，形成了天壤之别。陈瑄仔细询问了驻防情况、粮草补给、以及与周边旧式卫所的协调问题，心中稍安。这支精锐新军，是他推行新政最坚实的后盾。
随后，队伍转而向东，前往通惠河（北运河）漕运码头。这里的景象则更令人忧心。码头设施显得破旧，停泊的漕船数量远不及南方枢纽，且多有破损。搬运的苦力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负责漕运的小吏见到大队仪仗，显得惊慌失措。陈瑄询问近年漕粮转运、码头维护、以及漕丁待遇等情况，得到的回答多是支吾搪塞，或诉苦连连，称燕藩时期盘剥过甚，战后恢复缓慢，困难重重。
陈瑄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明镜似的。这些问题，既有战乱遗留，也必然有现任官吏管理不力、甚至中饱私囊的因素。他强压下令立刻彻查的冲动，知道此刻还需隐忍，只是详细记录了所见所闻。
视察完毕，已是申时末（下午五点）。夕阳将北平巍峨的城楼染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色。陈瑄一行这才正式入城。
城内的景象比城外稍好，主要街道还算整洁，商铺大多开门营业，但行人面色大多凝重，少见南方的闲适笑容。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之中。
总督行辕设在原燕王府。这座昔日王府气象森严，殿宇恢宏，但如今已撤去所有燕王标识，由工部派人进行了初步的修缮整理，虽不失威严，却也透出一股人去楼空的寂寥之感。
陈瑄婉拒了葛诚安排的晚宴，只令其将相关文书档案尽快送至行辕。草草用过简单的晚膳后，他便独自一人，走进了被设置为书房的原燕王书房。
书房极大，陈瑄没有点燃太多的蜡烛，只书案上一盏孤灯，在空旷的殿宇中投下他长长而孤寂的身影。窗外，是北平初春寒冷的夜，风声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白日所见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盛大却疏离的迎接、旧吏惶恐而抵触的眼神、士绅绵里藏针的试探、外围那些隐秘的“眼睛”、荒芜的田地、破败的码头、流民惊恐的目光、以及城内那种无形的压抑……
这一切，交织成一幅远比南京想象中更为复杂、更为沉重的图景。北直隶，这块帝国新直隶的疆土，就像一块被战争和旧体制深深灼伤的巨大伤疤，表面看似平静，内里却积满了脓血、暗藏了钉子。新政的种子，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必将面临难以想象的阻力。
他想起陛下的重托，想起离京时那“临机专断、先斩后奏”的密旨，想起朱高炽那复杂而沉重的眼神，也想起隐藏在暗处、不知是敌是友的各方势力。
陈瑄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王府庭院。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一丝狠厉。
“魑魅魍魉，尽管来吧。”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本督既来，便没想过能一帆风顺。这北直隶的天，是时候该变一变了。”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从现在起，才正式开始。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审慎权衡；但每一步，也需雷厉风行，果断坚决。这场围绕北直隶命运的风暴，已然临头。
（第11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