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一乘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出了东华门。轿中的朱允炆褪去了龙袍,换上了一身五品文官的常服,青色的绸衫外罩着鸦青色的比甲,显得格外朴素。王钺扮作随行的老仆,另有两名精干的侍卫远远跟在后面,都作寻常家丁打扮。
这是朱允炆穿越以来第一次走出紫禁城。他轻轻掀起轿帘一角,打量着这座陌生的明代京城。街道两旁店铺陆续开张,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车马在青石板路上往来穿梭。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让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在军校里推演沙盘的学员,而是执掌这个庞大帝国的君王。
老爷,前面就是京营大校场了。王钺在轿外低声提醒。
朱允炆放下轿帘,整了整衣冠。今日他要亲眼看看,这个号称拥有二十万精锐的京营,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
轿子在离校场还有一里多地的地方停下。朱允炆下了轿,带着王钺徒步向前走去。越靠近校场,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按理说,这个时辰正是晨操的时候,可校场方向传来的不是整齐的操练声,而是稀稀拉拉的呼喝,间或夹杂着军官的斥骂。路旁的茶棚里,几个穿着号衣的军士正翘着腿喝茶闲聊,见他们走过,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
站住!什么人?
校场门口的守卫总算还有几分警觉,伸手拦住了他们。
王钺上前一步,亮出一面腰牌:兵部武选司的主事大人前来巡查。
那守卫接过腰牌仔细查验,又打量了一番朱允炆,这才放行。但朱允炆注意到,整个过程守卫都没有按照军规行礼,态度颇为敷衍。
一进军营,一股混杂着汗臭、霉味和马粪的气味扑面而来。校场上,约莫千余名士兵正在操练,但动作散漫,队形歪歪扭扭。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些士兵大多面黄肌瘦,号衣破旧,手中的兵器也锈迹斑斑。
这...这就是京营的精锐?朱允炆忍不住低声自语。
这时,一个都尉模样的军官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下官是...
不必多礼。朱允炆打断他,本官奉上谕巡查京营,你且带着走走。
是是是。那都尉连连点头,大人这边请。
朱允炆故意往士兵们居住的营房走去。掀开帐帘,一股更难闻的气味冲了出来。营房内阴暗潮湿,铺在地上的稻草已经发黑,士兵们的被褥破旧不堪,上面满是污渍。
营房为何如此破败?朱允炆沉声问道。
都尉陪着笑:回大人,兵部拨下的款项有限,只能先将就着。
朱允炆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去。在经过一个角落时,他注意到几个士兵正围在一起赌博,见他过来才慌忙散开。
平日操练如何?他问道。
回大人,每日晨昏各操练一个时辰。都尉回答得很快,但眼神有些闪烁。
朱允炆不再多问,转而走向兵器库。守库的士兵正靠在墙上打盹,被都尉一脚踢醒。
库房里的情形更是触目惊心。架子上摆放的火铳大多锈蚀严重,许多甚至连火绳都没有配齐。盔甲更是破旧,有些胸甲上还能看到明显的破损。
这些兵器为何不修缮?朱允炆拿起一杆火铳,发现铳管内壁已经锈迹斑斑。
都尉支支吾吾:这个...工匠不足,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兵部拨下的修缮银两,迟迟没有到位。都尉终于说出了实情。
朱允炆心中冷笑。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上月,兵部才刚刚拨付了三万两白银用于京营兵器修缮。看来这些钱,多半是被人中饱私囊了。
就在这时,校场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朱允炆快步走出兵器库,只见一队骑兵正在校场上纵马奔驰,马蹄扬起漫天尘土。为首的是一名身着华丽铠甲的年轻将领,正是曹国公李景隆。
好!李将军好箭法!
围观的士兵们发出阵阵喝彩。
朱允炆冷眼旁观。李景隆确实骑术精湛,箭法也不错,但作为京营总督,不在帅帐处理军务,反而在这里卖弄武艺,可见其治军之懈怠。
去将名册取来。朱允炆对都尉吩咐道。
都尉不敢怠慢,很快取来了京营的花名册。朱允炆随手翻开一页,点了几个名字:让这些人过来。
不多时,十名士兵被带到他面前。朱允炆仔细打量着他们,发现这些士兵大多年纪偏大,有几个甚至已经头发花白。
你,出列。朱允炆指着一个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岁的老兵,从军几年了?
老兵颤巍巍地回答:回大人,三十八年了。
今年多大年纪?
五...五十六。
朱允炆又问了其他几个士兵,情况大同小异。他心中了然,这分明是吃了空饷。军官们用这些老弱充数,冒领军饷,而真正的精壮士兵恐怕连名册上的一半都不到。
京营额定员额二十万,实际有多少?朱允炆突然问道。
都尉吓得脸色发白,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就在这时,李景隆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策马过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朱允炆,语气傲慢:你是兵部哪个司的?本将军怎么没见过你?
朱允炆不卑不亢地行礼:下官武选司主事,奉上谕巡查京营。
巡查?李景隆冷笑一声,京营乃本将军管辖,便是兵部尚书来了,也要给本将军几分面子。你一个小小的主事,也敢在这里指手画脚?
朱允炆心中怒火升腾,但表面上仍保持平静: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倒是李将军,不在帅帐处理军务,却在这里嬉戏玩乐,恐怕不太妥当吧?
李景隆勃然大怒:放肆!来人,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给我轰出去!
几名亲兵应声上前。王钺和两名侍卫立即护在朱允炆身前,手按刀柄。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高喊:圣旨到!
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来人手持黄绫圣旨,翻身下马,朗声道:陛下有旨,京营上下接旨!
李景隆慌忙下马跪倒,校场上的官兵也齐刷刷跪了一片。朱允炆趁众人不注意,悄悄退到一旁。
传旨太监展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京营乃国之干城,特命兵部即日起清点员额,整饬军备。凡有虚报名额、克扣军饷者,严惩不贷。钦此。
李景隆接过圣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道圣旨来得太过突然,让他措手不及。
朱允炆在不远处冷眼旁观。这道圣旨自然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他就是要打李景隆一个措手不及,看看京营的真实情况。
当天下午,朱允炆又走访了神机营。这里的状况更是让他触目惊心。
神机营的操场上,士兵们正在演练火器。但见装填火药的动作生疏笨拙,射击时队形混乱,更有甚者,火铳在射击时突然炸膛,伤到了操作的士兵。
这是第几次炸膛了?朱允炆问神机营的统领。
统领擦着汗:回大人,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
朱允炆检查了那些火铳,发现都是些粗制滥造的劣质品。铳管壁厚薄不均,铳床木料腐朽,这样的火铳不炸膛才怪。
为何不更换?
兵部拨下的新式火铳数量有限,只能先将就着用这些旧的。
朱允炆不再多问。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军费被层层克扣,到了基层已经所剩无几。军官们中饱私囊,士兵们怨声载道,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打仗?
傍晚时分,朱允炆来到京营的粮仓。守仓的士兵正在分发晚粮,他凑近一看,所谓的军粮竟然是发霉的米,掺着沙石。
这是人吃的东西吗?朱允炆抓起一把米,质问道。
分发粮食的士兵低着头不敢说话。旁边一个老兵小声嘟囔:能有的吃就不错了,上月连这样的粮食都供应不上。
朱允炆强压怒火,继续巡查。在医官处,他看到受伤的士兵挤在破旧的营房里,缺医少药。在马厩,战马瘦骨嶙峋,马具破损。在武库,弓箭的弓弦松弛,箭羽脱落...
这一切都让他心寒。这样的京营,莫说是应对藩王叛乱,就是对付小股土匪都够呛。
夜幕降临时,朱允炆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紫禁城。他没有立即更衣,而是坐在御书房内,回想着这一天的见闻。
陛下,王钺轻声提醒,该用晚膳了。
朱允炆摆摆手:朕吃不下。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积重难返。
是的,京营的问题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军官腐败,士兵困苦,装备破旧,训练废弛...这些问题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而是多年积弊的结果。
但要改革,又谈何容易?京营的利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李景隆这样的勋贵子弟,在朝中势力庞大。若是操之过急,恐怕会适得其反。
传齐泰。朱允炆终于开口。
半个时辰后,齐泰匆匆赶到。当他看到皇帝一身便服,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由得一愣。
陛下这是...
朕今日去了京营。朱允炆语气沉重,齐尚书,你可知京营的真实情况?
齐泰面露难色:臣...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朱允炆冷笑,朕看你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却不敢说!
他猛地站起身,将今天所见所闻一一道来。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在怒吼:
这样的军队,如何保家卫国?如何震慑藩王?朕看不是京营,是一群叫花子!
齐泰跪倒在地: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朱允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现在不是问罪的时候。朕问你,若是现在要整顿京营,该从何处着手?
齐泰沉思良久,方道:陛下,京营积弊已深,若是大刀阔斧地改革,恐怕会引起反弹。臣以为,当循序渐进。
说具体些。
首先,当从清查员额开始。将那些吃空饷的名额剔除,节省下来的军饷用于改善士兵待遇。其次,更换破旧军械,特别是神机营的火器。最后,严整军纪,加强操练。
朱允炆点点头,这些建议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他知道,光是这些还不够。
朕还要做三件事。他走到地图前,第一,设立新军,完全按照新式操典训练,装备最新式的火器。第二,改革军制,提高士兵待遇,让当兵成为一份值得骄傲的职业。第三,严惩贪腐,不论涉及到谁,绝不姑息。
齐泰听得心惊肉跳。这些改革若是推行,必将触动太多人的利益。
陛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朱允炆打断他,你以为朕不知道藩王们在做什么吗?燕王在扩军,宁王在囤粮,周王在结交豪强...他们都在等着看朝廷的笑话!
他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的明月:齐尚书,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要明白,不大破大立,大明军队就没有希望。而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这个皇位,朕坐不安稳。
齐泰深深叩首:臣明白了。臣定当竭尽全力,助陛下重整京营。
这一夜,乾清宫的烛火一直亮到天明。朱允炆与齐泰详细商讨了整顿京营的每一个细节。从清查员额的方法,到新军的编制,从军械的更新,到训练的改进...
当曙光再次降临紫禁城时,一份详细的改革方案已经成型。朱允炆知道,这将是一场硬仗。但他更知道,这一仗,他非打不可。
因为这是他改写历史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