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已被围困近两月。徐辉祖的堡垒链条如同沉默的巨蟒,盘踞在城外,不断收紧着绞索。平安那把烧向通州粮草的大火,更是如同燎原之星火,点燃了燕军内部积压已久的焦虑与绝望。然而,强攻一座像北平这样墙高池深的雄城,即便拥有火炮优势,也必然要付出惨重的伤亡代价。这是徐辉祖和南京的朱允炆都希望尽量避免的。
于是,在军事压迫和经济封锁之外,另一条看不见的战线,悄然拉开了序幕——心理攻势。
南京,皇家格物院下属的“机巧坊”内,灯火彻夜通明。这里汇聚了全天下最顶尖的能工巧匠,他们不仅负责研制军国利器,也承担着一些“奇技淫巧”的任务。此刻,他们接到的,是一项前所未有的紧急命令——利用改进后的活字印刷术和特制油墨,在十二个时辰内,赶制出五万份特殊的“传单”。
命令直接来自皇帝朱允炆的授意,由总参谋部战时指挥中心下达,皇城司负责提供内容素材和监制。格物院的负责人深知此事关乎战局,不敢怠慢,立刻调动了所有能够调动的印刷工匠和学徒,将院内所有的印刷机全部启动。
传单的内容,经过精心设计,直指人心:
第一类:朝廷的宽恕与承诺。
这类传单占据了最大篇幅,标题醒目,文字简洁有力。
“陛下有旨: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凡燕军将士,无论官职高低,只要放下兵器,主动归顺朝廷,一律赦免其罪,发给路费,遣返还乡!”
“擒拿或斩杀朱棣、姚广孝等逆首来献者,封侯赏银,世袭罔替!”
上面还加盖了模拟的兵部和大将军印信(以增加真实性),并附有简单的图画——一名丢下刀枪的燕军士兵,正被一名官军军官友好地扶起,身后是炊烟袅袅的村庄,象征着和平与家园。
第二类:情感的撕裂与呼唤。
这类传单更具杀伤力。皇城司通过各种渠道,搜集了一些被俘或投降的燕军士卒的家书,或是模仿其口吻编写的“家书”。
“爹、娘,儿在军中一切安好,朝廷并未虐待我等,每日有饱饭吃……只盼战事早日结束,儿便回家孝敬二老……”——落款是某个被俘士兵的化名和手印(或模仿画押)。
“吾妻勿念,我在官军营中,比在燕逆手下吃得饱,穿得暖……听闻隔壁村的王二狗已经领了路费回家了,我也盼着早日归家与你团聚……”——旁边配着一幅粗糙但传神的图画:一个穿着官军号衣的士兵,正端着冒热气的饭碗,与家人围坐。
这些“家书”的内容真伪难辨,但其描绘的“饱饭”、“归家”场景,对于城内缺粮少饷、思乡情切的燕军士卒而言,无异于最尖锐的匕首。
第三类:现实的对比与威慑。
这类传单则侧重于展示朝廷新军的强大和燕军的穷途末路。
一面是官军士兵精神抖擞、装备精良(重点突出燧发枪和火炮)、伙食丰盛(图画上甚至有肉)的场景。
另一面则是燕军士兵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躲在残破城墙后惊恐张望的惨状。
旁边配以文字:“负隅顽抗,死路一条!弃暗投明,生路就在眼前!”
还有一些传单,直接画出了风陵渡之战燕军骑兵在弹雨中人仰马翻的简图,以及通州粮仓冲天大火的景象,提醒他们抵抗的下场。
工匠们连夜赶工,雕刻活字,调配速干油墨,轮班操作印刷机。一沓沓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传单被迅速印制出来,清点捆扎,然后由皇城司的特派人员接手,以最快的速度,通过秘密渠道运往前线。
北平前线,徐辉祖接到了来自南京的指令和第一批运抵的两万份传单。他立刻召集了参谋司人员和各营主将,部署散发方案。
“此物,堪比十万雄兵!”徐辉祖拿起一张传单,对众将说道,“燕逆如今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军心涣散,正是用此攻心之时机!”
他们制定了多种散发方式,以确保传单能最大范围地覆盖城内和燕军营地:
弓箭投射: 挑选臂力强劲、射术精准的弓箭手,将传单卷起,绑在去掉箭头的箭杆上,利用夜晚或风势,向北平城头、城内疑似军营和居民区进行抛射。
风筝空投: 这是格物院提供的“奇思妙想”。制作大型的、结构坚固的纸鸢或简易风筝,将大量传单悬挂其下,选择顺风的天气,从官军控制的堡垒或高地上放飞,让风筝随风飘入北平城上空,然后通过某种机关(延时燃烧的线香)切断绳索,使传单如雪片般散落。
河道漂流: 将防水油布包裹的传单捆,趁夜色投入流经北平城下的河流,让其顺流漂向城边,供取水的军民捡拾。
斥候潜入散布: 派遣最精锐、最熟悉地形的斥候小队,携带传单,利用夜色和地形掩护,渗透到燕军外围营地附近,将传单散落在其巡逻路径、营房周围。
命令下达,各部队迅速行动。
是夜,月隐星稀,北风呼啸。北平城头,值守的燕军士兵蜷缩在垛口后,搓着冻僵的双手,听着城外远处官军堡垒隐约传来的刁斗之声,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
突然,夜空中传来一阵阵奇特的“嗖嗖”声,不像是寻常箭矢。一些胆大的士兵探头张望,只见许多没有箭头的“箭”,带着一卷卷白色的纸片,越过垛口,散落在城头和马道上。
“这是什么?”
“是信!官军射进来的信!”
士兵们好奇地捡起,借着微弱的光亮,或是识字的军官低声念出,或是通过上面的图画,他们看懂了内容。
“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放下兵器,发给路费回家……”
“每日有饱饭吃……”
这些简单的文字和图画,像是一块块巨石,投入了他们早已不平静的心湖。有人沉默,有人眼神闪烁,有人偷偷将传单塞进了怀里。
翌日,天色刚亮。一些起早的北平居民和士兵,惊愕地发现,天空中竟然飘着几只巨大的“纸鸟”,正摇摇晃晃地向城内飞来。随后,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那“纸鸟”下面突然散开,成千上万的白色纸片,如同冬日里的一场逆季大雪,纷纷扬扬,洒遍了小半个北平城!
街道上、屋顶上、院子里,到处都是那诱人的“传单”。好奇心驱使着人们去捡,去读,去看。朝廷的赦免承诺、投降士兵的“家书”、鲜明的对比图画……这些信息如同病毒般,在饥饿、惶恐的人群中迅速传播、发酵。
“真的假的?放下刀就能回家?”
“你看这画上,官军吃的真好,还有肉……”
“听说通州的粮草都被烧光了,我们再守下去,怕是要饿死……”
类似的议论,在街头巷尾,在军营的角落,如同鬼魅般低声回荡。恐惧和绝望,被希望和诱惑所取代,哪怕这希望看似渺茫。
燕军将领们很快发现了这些“蛊惑人心”的妖物,大惊失色,立刻下令全城收缴传单,严禁传播议论,违令者斩!巡逻的士兵凶神恶煞地驱赶着捡拾传单的百姓,从士兵手中强行搜走传单集中焚毁。
然而,思想的野火,一旦点燃,又岂是暴力所能完全扑灭的?越是禁止,人们私下里传阅、议论得就越凶。那“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的承诺,像是一道护身符,烙印在许多底层士卒和军官的心头。那“饱饭”和“归家”的图景,成了他们支撑下去的唯一念想。
军营中,往日那种同仇敌忾的气氛明显淡薄了。士兵们看向军官的眼神,多了些复杂难明的东西。开小差、甚至整队巡逻士兵趁夜缒城投降官军的事件,开始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汇聚。
朱棣和姚广孝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种无形的攻击,比城外的火炮更令人恐惧。他们加强了思想控制,宣扬官军“狡诈不可信”,投降必死,试图稳定军心。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在饥饿和绝望的土壤里,迅速生根发芽。
格物院日夜不停,第二批、第三批传单被源源不断地制作出来,送往前方。官军如同不知疲倦的播种者,将瓦解敌人意志的“种子”,持续不断地撒向那座摇摇欲坠的孤城。
心理的堤坝,正在出现一道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痕。北平的陷落,已不仅仅是一个军事问题,更成了一个时间问题。传单破心,其威力,正在逐渐显现,终将汇成冲垮燕军最后抵抗意志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