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黄河两岸同时铺开,却映照着截然不同的忙碌。
孟津大营,子时。
营火在夜风中摇曳,将巡夜士卒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沈贰按剑立于营门望楼之上,目光扫过下方依令而行、队列整齐的巡逻小队,一切看起来与往常并无二致。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偶尔有人影晃动,仿佛主将仍在秉烛夜思。只有极少数核心军士知道,他们的将军已然离去。沈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心中默念着沈风的嘱托:虚张声势,稳住大局。他挥手招来一名队率,低声吩咐:“再派一队人去南面河道巡弋,动静弄大些。”
河内郡,棘津附近。
沈风率领的三百主力,已化整为零,分成数十股小队,借着夜幕和地形的掩护,如同悄无声息的溪流,绕过牛辅军重点布防的渡口,通过各种方式:渔船、羊皮筏子甚至泅渡,艰难却有序地渡过黄河。
他们收起了大部分显眼的制式甲胄,换上早已备好的破旧衣物,脸上涂抹泥尘,武器妥善隐藏,看上去与沿途所见那些被战火摧垮家园、茫然南逃的流民一般无二。
沈风自己也穿着一件磨得发白的粗麻布袍,混在一小队“流民”中,踏上河北土地。他回头望了一眼南岸,孟津大营的灯火已遥远如星。前方,是未知的河内郡,太守王匡态度暧昧,境内豪强林立,盗匪与溃兵交织。
“将军,”一名扮作老农的亲兵低声询问,“接下来往何处去?”
沈风目光沉静,摊开一份简陋的皮质地图,就着微弱的月光指向一处:“不去郡治怀县,目标,汲县山区的张氏。”
“张氏?”
“嗯,河内豪强张晟之坞堡。此人虽据地自守,但与王匡并非一心,且素闻其家族曾遭匈奴劫掠,与胡虏有仇。我等暂借其地休整,等待曹性消息与洛阳回音,最为稳妥。传令各队,向汲县方向缓慢靠拢,沿途尽量避开官道与大股人马,三日后于汲县汇合。”
沈风此举也有赌的成分,要是他记得的信息有误,将会浪费三日宝贵时光。
命令被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这支沉默的队伍,如同暗夜中的潜流,开始向预定地点渗透。
与此同时,洛阳,蔡府。
夜已深,但书房内依旧亮着灯烛。蔡邕手持一封刚刚收到的密信,眉头紧锁,反复阅读。信是沈风亲笔,字迹沉稳有力,详细陈述了并州胡患惨状、牛辅韩馥等拥兵不救的冷漠,以及自身欲以微薄之力北渡收集人心、抗胡保民的决定。最后,是恳请蔡邕在朝中周旋,谋求一个正式名分的请求。
“并州竟已糜烂至此…”蔡邕长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忧愤与无力感。他虽有名望,却无实权,更身处董卓掌控下的朝廷,言行皆需谨慎。
“父亲,何事忧心?”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蔡琰端着茶盏走入书房。她见父亲神色凝重,不由关切问道。
蔡邕将信递给她:“是文虎从孟津送来的。”
蔡琰快速阅毕,娇躯微微一颤,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有关切,有敬佩,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兄长…竟要只身涉险,北上并州?”
“是啊,以区区五百人,欲在胡骑肆虐之地点燃星火…此子胆略、见识,皆非常人。”蔡邕捻须沉吟,“他所求名分,虽是为行事便利,却也关乎大义名节。于公于私,此事我皆不能坐视。”
他在书房中踱步片刻,忽然停住:“董卓虽暴虐,却也要些脸面,尤其忌惮关东诸侯联手。并州胡患若持续扩大,危及司隶,于他亦无好处。或许…可从此处着手。”
他快步回到书案前,铺开绢帛,提笔蘸墨。
“父亲要如何做?”蔡琰轻声问。
“我先修书数封。”蔡邕笔下不停,“一呈相国,不直接为沈风请命,而是痛陈并州胡患之烈,言其恐波及三辅,动摇西迁之根基,建议朝廷不可坐视,当遣员抚慰招揽并州残余忠勇,以示朝廷恩德未绝。再致书几位与太师亲近又贪图边功的朝臣,暗示并州虽有险,亦有‘功’可立…”
他顿了顿,继续道:“同时,我会以私人名义,写信给几位在并州、河内一带尚有影响的故交门生,让他们知晓文虎此行乃义举,若有可能,暗中给予方便。”
蔡琰静静听着,目光落在父亲挥毫的笔端,又似乎透过墙壁,望向了北方那片烽火连天的土地。她轻声道:“兄长所求,不过一虚名耳。然父亲此举,恐亦要担干系。”
蔡邕苦笑一下:“乱世浮沉,清白尚且难保,何况干系。文虎于我有救命护家之恩,更难得其心存社稷、勇毅果决。此等英才,若因名分不足而夭折于北地,非但是汉室之失,亦是我蔡邕之憾。此事,我当尽力为之。”
书信写好,蔡邕唤来绝对忠诚的老仆,仔细吩咐如何分送各处。老仆领命,悄无声息地融入洛阳的夜色之中。
蔡琰走到窗边,望向北方,夜空沉沉,不见星月。
“愿父亲谋划能成,”她低声祈愿,声音微不可闻,“愿…兄长平安。”
并州,上党郡南部。
曹性一行人押着空了大半的马车,继续向北行进。越往北走,战争的痕迹便愈发刺目。田地荒芜,村落废弃,远处不时扬起胡骑小队驰骋的烟尘。
他们一路谨慎潜行,偶遇小股溃兵或零散胡骑,曹性皆依沈风所言,能避则避;若对方人少且有机可乘,便骤然发难、以雷霆手段诛灭。如此不仅补充了些许物资,更在幸存百姓之间,悄悄传开“有一支厉害的汉军回来了”的模糊消息。
这日午后,一行人驶入一道狭窄山谷,忽闻前方传来兵刃交击与惨呼厮杀之声。曹性举手停车,亲自带人潜行上前察看。
只见谷中约有二三十骑匈奴散兵,正疯狂围攻一支车队。那队伍以一辆装饰尚可的马车为中心,十余名家丁护卫拼死抵抗,却已左支右绌、阵型渐溃。马车旁,一名身穿锦袍、看似主事的中年男子面无人色,仍强持长剑护在车门前。车内隐约传来女子压抑的哭泣。
“是西河郡的口音,”一名亲兵细听那些家丁嘶喊,低声急报,“看装扮,应是郡中大户。”
曹性眼神一厉,当即决断:“一个不留,全部诛灭!绝不能放走一骑!”
他迅速布置:“我带第一队伏左,赵大眼你带第二队踞右!”
命令方落,弩箭骤发!
破空之声凌厉刺耳,冲在最前的两名匈奴骑兵应声倒栽下马。几乎同时,数匹战马中箭长嘶,痛极乱撞,胡骑阵势顿时大乱。
“有埋伏!哪来的箭!?”
“小心冷箭!”
匈奴人惊呼未定,曹性已擎刀跃出,声如雷霆:“并州讨逆军在此!胡虏纳命来!”
他率众如猛虎出闸,直插入战团中心。原本绝望的家丁见状士气大振,纷纷奋起反扑。
匈奴散兵遭此突袭,进退失据。有人欲拨马回逃,却被两侧伏箭射落;有人挥刀反扑,却顷刻淹没在汉军夹击之中。不过片刻,谷中胡骑尽数殒命,无一人走脱。
战斗迅速结束。那锦袍中年人惊魂未定,连忙整理衣冠,上前对着曹性深深一揖:“在下西河郡平周县李堪,多谢义士救命之恩!敢问义士高姓大名?方才所言并州讨逆军是……”
曹性还礼,依旧沿用之前的说法:“某乃曹性,现任羽林中郎将沈风将军麾下军侯!奉沈将军将令,先行潜入并州,联络忠义,共抗胡虏!”
“沈风将军?”李堪面露疑惑,显然并未听闻过这个名字,但见曹性气度不凡、麾下兵士精锐,仍是恭敬地问道:“恕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沈将军是?”
曹性神色不变,从容应道:“沈将军乃朝廷新拜的羽林中郎将,奉天子密诏,总督并州讨逆军事!如今亲率大军已至河内,正要北渡汾水,廓清胡尘!”
反正出门在外,名头都是自己给的,曹性自然是挑好的说。
李堪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又亲眼目睹其部属战力彪悍,心中疑虑顿消,转而激动起来:“果然是朝廷王师!不瞒曹军侯,在下家族确在西河略有薄产,与匈奴仇深似海!此番本是欲举家南逃避难,不料在此遭难!幸得将军麾下相助!沈将军既已挥师北上,我李家愿效犬马之劳!钱粮人力,但有所需,绝不推辞!”
曹性心中大定,沈风将军所料不差,这些与胡虏有血仇的豪强,确实是可引为奥援的力量。他与李堪详细交谈,了解了西河郡北部几家大族对匈奴的态度以及当地溃兵的情报。
“李公可先行前往河内郡暂避,我军主力已在河内立足。”曹性将沈风在河内的汇合点告知李堪,“待我军整顿完毕,必挥师西进,届时还需李公这等义士鼎力相助!”
李堪连连答应,感激涕零地带着家眷和残余护卫,改道向南而去。
送走李堪,曹性心情振奋。他看了看天色,估算着日期。
“走,去潞县破庙!该和弟兄们汇合了!”
他相信,其他派出的士卒,这几日也必定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