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过营区高地的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沈风按刀而立，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对岸那片苍茫而危机四伏的土地。
直至午后，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少…”来人声音刚起，便猛地顿住，随即改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将军！斥候队率沈叁回报！”
沈风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落在单膝跪地的沈叁身上。他身后跟着几名风尘仆仆、面带倦色的斥候。
“沈队率，”沈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压过了河风，“你刚才，想称呼我什么？”
沈叁头皮一紧，立刻意识到自己险些犯错，头垂得更低：“末将失言！请将军责罚！”
“抬起头来。”沈风命令道。
沈叁依言抬头，迎上沈风冰冷的目光。
“记住，这里是军营。”沈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在这里，只有上下尊卑的军职，没有主仆亲疏的家名。我是羽林中郎将，你是斥候队率，仅此而已。若再让本将听到任何不合军规的称呼，军法无情。明白吗？”
“末将明白！”沈叁大声应道，背后惊出一层冷汗。
他知道，少主并非不念旧情，而是在这无数双眼睛注视下的军营里，任何特殊的、带有私属色彩的称呼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忌，甚至危及沈风好不容易树立起的权威。军法如山，必须时刻谨记。
“起来吧。说，探查到了什么？”沈风语气稍缓，重回正题。
沈叁站起身，迅速汇报：“禀将军，我等奉命潜过南岸，分散探查一日。主要发现有三。”
“其一，河对岸纵深三十里内，并未发现匈奴于夫罗部的踪迹，甚至连大队骑兵活动过的马蹄印都极少见到。似乎…他们已经离去。”
沈风目光微凝。于夫罗的匈奴骑兵是白波军的重要助力，其动向不明，意味着战局可能存在变数，或是白波贼内部确有龃龉，未能有效协同。
“其二，”沈叁继续道，“白波贼李乐、胡才部，目前盘踞在河阳及其周边。彼等肆虐横行，烧杀抢掠，河阳一带已是十室九空，惨不忍睹。其部众纪律涣散，多分散劫掠，防御松懈，营寨杂乱无章。”
河阳距孟津渡口不算太远，李乐、胡才部就像钉在汉军眼皮底下的一颗钉子，虽战斗力可能不强，但其暴行令人发指，也对周边地区造成持续破坏。
“其三，”沈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更深的凝重，“我等冒险接近河阳外围，试图探查贼首郭太及韩暹、杨奉等主力动向。然城中贼兵虽众，旗号却多为李乐、胡才部属。据我等擒获的一名落单贼兵口供，前些日子郭太及大部精锐，向北方而去…疑似去了上党。”
见沈风沉吟不语，沈叁上前半步，语气急切起来：“将军！此乃天赐良机！”
“李乐、胡才二贼骄横无备，部众散漫，只顾劫掠享乐，营防几近虚设。其主力郭太又远走上党，南北难以呼应。眼下南岸之敌，实为孤军、弱军！”
“我军若趁夜色掩护，悄然渡河，以精骑直扑其河阳大营，施以雷霆突袭。贼众必措手不及，顷刻溃乱！届时，我军以有备击无备，以整击乱，必能摧枯拉朽，大获全胜！”
“朝廷要的交代，便可就此达成。”沈叁压低声音，“招安一事，也可顺势推进。”
沈叁见沈风意动，语气更显急切：“将军，机不可失啊！只需您一声令下，末将愿率斥候营弟兄为先锋，必为大军撕开贼营缺口！”
沈风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目光再次扫过对岸，仿佛要穿透那片苍茫，看清所有隐藏的风险。
“你说得不错，战机稍纵即逝。”沈风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但神臂营仅五百健儿，河阳之贼纵是乌合之众，亦有万余之众。以寡击众，纵能胜，亦是惨胜，若其间稍有差池，或被拖入缠斗，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沈叁一怔，热血稍冷，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乐观了。五百对一万，突袭的优势在绝对的数量差距面前，确实显得单薄。
“更何况，”沈风转过身，目光投向中军大帐的方向，“如此规模的军事行动，非我一人可决。需得牛中郎将首肯，调拨大军方可。”
他拍了拍沈叁的肩膀：“你带弟兄们先下去歇息，饱食一顿。此事，我需面禀牛将军。”
“诺！”沈叁抱拳，带着斥候退下。
沈风整理了一下甲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份因战机浮现而起的躁动，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那顶象征着军中最高权威的宽大营帐。
帐内，牛辅正与段煨对坐，案几上摊着简陋的舆图，气氛略显沉闷。见沈风进来，牛辅抬了抬眼皮，段煨则微微点头示意。
“沈中郎将？何事？”牛辅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似乎对岸的紧张局势并未让他有多大的紧迫感。
沈风抱拳行礼，言简意赅地将沈叁探查到的情报以及趁夜突袭河阳的建议陈述了一遍，末了道：“将军，李乐、胡才部骄横无备，郭太主力北移，南岸确显空虚。此乃挫敌锐气、斩其一指，亦可向朝廷彰显我军威之良机。末将请命，愿率神臂营为前锋，只需将军再拨付些许步卒策应，夜渡大河，攻其不备！”
牛辅摸着下巴，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了段煨：“段将军，你以为如何？”
段煨面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沈风会提出此议。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定：
“沈将军勇气可嘉，情报亦应属实。然，出击之事，不妥。”
他看向沈风，目光锐利：“沈将军，你可知为何近日对岸侦骑稀少？正因郭太、韩暹、杨奉等贼酋已引主力北上，其意不在司隶，而在并州上党！”
“李乐、胡才？不过是郭太留在南线，掣肘我军、顺便就食的弃子罢了。其部众虽散漫，人数却众。我军若渡河击之，胜，不过歼敌数千溃兵，于大局无补；若败，则损兵折将，动摇军心。”
段煨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最关键者，我等一旦大举渡河进攻，势必惊动北方的郭太。若其以为我军欲断其归路或抄其后方，愤而率主力精锐南下回援，届时，我等将要面对的，便不再是这万把散兵游勇，而是数万凶悍急归之贼寇！孟津大营，恐有被其倾力猛攻之险！牛将军与吾等身负守土之责，京师屏障在此，岂能轻易行险，引火烧身？”
他最后总结道：“当下之势，贼既北去，压力稍减。我等当固守营垒，加强戒备，静观其变。朝廷若问及，自有‘贼势北窜，我军固守津要，保境安民’之辞可复。至于招安？待其于并州受挫，或内部生变，方是时机。此刻出击，实属不智。”
段煨的一番话，冷静而现实，如同冷水浇灭了沈风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他看向牛辅，牛辅显然更赞同段煨的观点，点了点头：“段将军老成谋国，言之有理。沈将军，你的部下辛苦了，但突袭之事，不必再提。严守防区，不得擅自渡河。”
沈风心中暗叹一声，他知道局面正如段煨所料，甚至段煨可能早就掌握了类似情报，故而一直按兵不动。军阶之差，职责所限，他无法违抗将令。
“末将…遵命。”沈风抱拳，声音平稳，看不出失望之色。他再次行礼，转身退出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