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被成功寻获并暂时安顿的消息,如同给在暗夜中跋涉的旅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但宋清辞与萧景珩都清楚,这仅仅是漫长征程中攻克的一个险要关隘。将证人安全、隐秘地转运回京,并让其有能力、有勇气在关键时刻开口,是横亘在面前的下一道,或许更为艰难的关卡。此事需从长计议,周密部署,急不得。
而在京城这片主战场上,表面的波澜似乎因宋清辞前次平定西北边患的军功而暂时平息,但水面下的暗流却从未停止涌动。柳文正一党因禹州行动的失利而变得更加警惕和凶狠,只是暂时收敛了明目张胆的舆论攻击,转而采用更隐蔽的方式施压和监视。
宋清辞深知,在这种僵持与胶着的状态下,稳固并扩大自身的根基至关重要。她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李福这一张牌上,必须在朝堂之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真正可靠的势力网络。这不仅仅是人脉的积累,更是理念的聚合与力量的彰显。
机会存在于细微之处。她敏锐地察觉到,在之前弹劾兵部郑伦以及后续的西北建功过程中,朝中有一批官员,或因出身寒门备受排挤,或因秉性刚直不见容于权贵,或因理念相近而对她流露过善意。这些人数量不多,职位未必显赫,但往往身处关键岗位(如御史台、六部各司郎中、员外郎等),或拥有清流声望,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她开始有选择性地回应一些之前收到的拜帖和书信。并非广泛结交,而是精心筛选。她利用皇帝准其参与大朝会、以及需在兵部履职的机会,在与这些官员的公务往来中,不着痕迹地观察其品性、能力与政治倾向。
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张文远,寒门出身,为人耿介,曾因不肯在考核中徇私而得罪上官,屡遭打压。在一次关于边镇武将考绩的讨论中,宋清辞力主应以军功实绩为先,驳斥了某些唯出身论的观点,与张文远不谋而合。事后,张文远于散朝途中,特意放缓脚步,与宋清辞并行了一段,就兵制改革中如何公正考评武将的话题简单交谈了几句,言辞间虽谨慎,却流露出知音之感。
都察院御史陈启泰,以敢言着称,曾因弹劾柳文正一门生贪渎而被明升暗降,调离实权岗位。宋清辞在一次非正式的场合,听其谈论漕运积弊,见解深刻,忧国之心溢于言表。她并未急于表态,只是在其言论被其他官员讥讽“空谈误国”时,平静地举出北境军中因后勤不济而导致的实例,间接肯定了陈启泰所指出的问题确实存在,引得陈御史多看了她几眼,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与……认同。
这些接触都极其克制,停留在公务探讨或偶遇闲谈的层面,没有任何结党的迹象,但却像细密的针脚,在无形中编织着信任与认可的网络。
与此同时,萧景珩在幕后也在不动声色地推动。他利用自身权势,在一些关键职位出现空缺时,巧妙地施加影响,将一些倾向于改革、或至少对柳相专权不满的官员,推上更具实权或发言权的岗位。这些动作同样隐秘,往往借力打力,隐藏在正常的人事调动之中,令人抓不住把柄。
这一日,宋清辞受几位相熟的武将邀约,前往城南校场观摩京营骑射演练。这本是军中常事,但她抵达时却发现,校场旁除了武将,还多了几位文官身影,其中便有张文远和陈启泰,他们是被兵部临时派来记录演练情况,以备考核之用。
演练间隙,众人于临时搭建的凉棚下休息。话题自然而然地从骑射技艺,引申到了军队战力,又从战力谈到了军械、粮饷、乃至兵役制度。一位出身勋贵家族的将领大谈世兵制(父子相继为兵)的优越性,认为此法可保军队忠诚与战力。
张文远闻言,眉头微蹙,忍不住出言反驳:“世兵制虽有其利,然则久之,兵户困苦,逃匿者众,且易形成将门私兵,于国家而言,恐非长久之计。依下官浅见,或可参考前朝府兵遗意,结合募兵,唯才是举……”
他话未说完,便被那勋贵将领不耐烦地打断:“张员外郎久在吏部,熟知文官考评便罢,这军国大事,还是莫要纸上谈兵了!”
张文远脸色一僵,有些下不来台。周围几位文官也面露不忿,却碍于对方身份,不便直言。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饮茶的宋清辞放下茶盏,声音平和却清晰地开口:“李将军,张员外郎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末将在北境时,便深感军户逃亡之弊,以及某些边将倚仗私兵,尾大不掉之患。强军之道,在于制度,在于赏罚分明,在于上下同心,而非固守一法。张员外郎能于文职而思武备,察时政之弊,其心可嘉,其言,未必不可采。”
她这番话,既肯定了张文远的观点,又以北境实例佐证,同时将问题提升到“强军之道”的层面,格局顿开。既维护了张文远的颜面,又反驳了那勋贵将领的武断,言辞不卑不亢,令人信服。
那李将军讪讪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张文远看向宋清辞,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与更深层次的认同。陈启泰亦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凉棚下的气氛悄然转变。几位原本沉默的文官,也开始就兵制、粮饷等问题各抒己见,与在场的武将们进行了虽不乏争论,却更有建设性的交流。宋清辞则巧妙地引导着话题,时而补充实例,时而点明关键,俨然成为了连接文武、沟通观点的一个核心节点。
她并未拉帮结派,也未许下任何承诺,但她凭借自身的见识、功绩以及公允的态度,自然而然地吸引着那些心怀社稷、却苦无门路或备受打压的官员向她靠拢。一种以她为隐形核心的、松散的势力圈子,正在这次看似偶然的校场聚会中,悄然凝聚。
这一切,都被远远坐在高台主位、受邀前来观礼的萧景珩看在眼里。他戴着那副惯常的冰冷面具,无人能窥知其下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眼眸中,却清晰地倒映着凉棚下那道沉静自信、周旋于文武之间的绯色身影,一丝几不可查的、混合着欣赏与某种复杂情愫的微光,自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她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懂得在何时发声,在何时沉默,如何在不动声色间,汇聚溪流,以期成江海。
根基,便在这一次次的公务往来、一次次的观点碰撞、一次次的无声支持中,悄然奠定。虽尚显稚嫩,却已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
而这,正是柳文正最为忌惮,也必将倾力打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