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回到营帐的。
河水冰冷的触感仿佛还黏在皮肤上,但更冷的,是那颗沉入谷底的心。她机械地、以最快的速度擦干身体,重新将那湿冷沉重的布条一圈圈缠回胸前,束起仍旧带着潮气的长发,套上冰冷的甲胄。每一个动作都僵硬而急促,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萧景珩看到了。
他看到了她散发的模样,看到了她未着戎装、仅着单薄中衣的模样……他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她所有的侥幸,只留下刺骨的冰寒与恐惧。欺君之罪,混淆军营,无论哪一条,都足够她死上无数次,甚至可能牵连到远在京城、好不容易才得以保全性命的母亲,以及那些暗中帮助过她的人。
他为什么没有当场揭穿?为什么只是沉默地离开?是觉得时机未到?还是想看她如同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可终日,以此取乐?亦或是……有更深的图谋?
宋清辞坐在榻边,双手紧紧攥着冰冷的铠甲边缘,指节泛白。帐内没有点灯,黑暗将她紧紧包裹,却无法给她丝毫安全感。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呼吸艰难。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萧景珩那双透过鬼面、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月下沙盘前,在庆功宴上,在昨夜那令人窒息的独处中,以及……方才在河畔,他背对着她时,那宽阔却冰冷的背影。
她猜不透他。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在战场上,她可以运筹帷幄,可以临机决断,可以凭借勇气和智慧与敌人周旋。但在萧景珩面前,在他那洞悉一切却又按兵不动的沉默面前,她所有的伪装和防御都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这一夜,对她而言,注定是无尽的煎熬。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帐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甚至夜枭的啼鸣,都能让她惊得从榻上弹起,冷汗涔涔。
与此相反,中军大帐内,烛火燃了一夜。
萧景珩并未安寝。他依旧穿着白日的常服,坐于案前,鬼面置于一旁,露出的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晦暗不明,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震惊过后,是滔天的巨浪。
宋清辞。
不,或许该叫她……真正的名字?
一个女子,竟能在他麾下隐藏如此之久,不仅未被察觉,反而凭借真才实学,屡立战功,赢得“玉面小将军”的威名。这份胆识,这份坚韧,这份智计……远超他见过的绝大多数男子。
为何?
她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投身这尸山血海的军营?
是家道中落,被迫谋生?还是……别有隐情?
他想起她偶尔提及“家父”时那一闪而过的晦暗,想起她谈及报效家国时,那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近乎执拗的恨意与决绝。
一个模糊的猜想渐渐在他心中成形。或许,她的背后,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一段逼得她不得不铤而走险、以女子之身行走于刀锋之上的血泪史。
这个猜想,让他心中那股因被欺瞒而升起的薄怒,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是怜惜,是敬佩,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心疼。
然而,理智很快回笼。
无论原因为何,她女扮男装混入军营是事实。此事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不仅她性命难保,他这主帅也难逃失察之责,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必定会借此大做文章,动摇他在北境的根基,甚至影响整个战局。
绝不能让她出事。
这个念头如同磐石般,重重落下,坚定无比。
不仅仅是因为惜才,不仅仅是因为她那独特的、令他心悸的魅力,更因为……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强烈的占有欲。这个秘密是他发现的,这个人……也理应在他的羽翼之下。在他弄清楚一切,在他决定如何处置之前,任何人,都休想动她分毫!
天光微熹时,萧景珩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与深沉。他重新戴好鬼面,唤来了两名心腹亲卫。
这两名亲卫是他从皇子府带出的死士,绝对忠诚,能力超群。
“从今日起,你二人暗中护卫宋青校尉。”他的声音透过冰冷的金属传出,不带丝毫感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确保其安全,隔绝任何不必要的探查与接近。若遇可疑之人试图窥探其隐私,或对其不利,可先斩后奏。”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更沉:“尤其注意,莫要让任何人,察觉其……身份有异。”
两名亲卫面无表情,躬身领命:“属下遵命!”他们不问缘由,只知执行命令。身影一闪,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帐外,融入了渐亮的晨光中。
安排完这一切,萧景珩走到帐门边,望着远处逐渐苏醒的军营。炊烟袅袅,号角声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宋青”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虽未捅破,但平衡已被打破。他站在了知情者的位置,而她,则全然暴露在他的视野与掌控之下。
这种掌控,并非源于恶意,而是一种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想到的、将她护于身后的方式。尽管这方式,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与秘密。
接下来的几日,对宋清辞而言,是在极度忐忑与伪装镇定中度过的。
她照常参与军务会议,操练兵马,巡视防务,努力扮演着那个冷静果敢的“宋校尉”。但她的感官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如同惊弓之鸟,时刻留意着周遭的一切。
她很快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原本偶尔会有士兵或低级军官因好奇或其他原因,试图接近她的营帐或在她独处时搭话,但这些日子,这类情况几乎绝迹。似乎总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与旁人隔开。
有一次,她注意到一个面生的辅兵在她营帐附近徘徊,眼神闪烁,但还没等她有所反应,两名看似寻常巡逻、实则气息沉凝的士兵便“恰好”经过,那人立刻低下头,匆匆离开,之后再未出现。
还有一次,她去军需官处领取物资,军需官手下的一名文书对她格外热情,言语间多有打探她家乡、出身之意。然而第二天,她就听说那名文书因“办事不力”被调离了原岗位。
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让她心惊又困惑的可能——有人在暗中帮她清理潜在的威胁,隔绝不必要的接触。
是谁?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除了那个洞悉了她最大秘密的男人,还有谁会有这样的能力,这样的动机,用这种不动声色却又无处不在的方式,将她护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里?
他到底想做什么?
既不揭穿,也不点明,只是这样沉默地、强势地介入她的生活,将她置于他的监视与保护之下。
这种被看穿、被掌控,却又被微妙地庇护着的感觉,让宋清辞心乱如麻。恐惧依旧存在,但在这恐惧的缝隙里,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情绪,如同石缝中的细草,悄然滋生。
是困惑,是不安,或许……还有一丝,在绝境中看到一线生机般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抬起头,望向中军大帐的方向。那里,依旧肃穆沉寂,如同它那位戴着鬼面的主人,将所有的心思与波澜,都隐藏在了冰冷的表象之下。
风波暗涌,默护已然开始。而他们之间,这场无声的、关乎生死与真心的博弈,也进入了全新的、更为微妙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