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伊齐盾格江] 畔的寒风裹着雪粒,在崇天堡的飞檐下打着旋,钻进 [静尘殿] 半开的殿门。
殿内,空气稠得像凝固的香膏,檀香与烛油混合的厚重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梁柱间,还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沉寂。那是分娩后残留的淡血味,混着草药的苦涩,被香火压在角落,却又时不时钻出来,提醒着这场生命交替的沉重。
四角的长明灯静静燃烧,跳动的火苗将施凡们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忽长忽短,如同被无形之手揉碎的、不安的月光。大殿中央,铺着松针的柏木灵台上,金五吉的遗体覆盖着一幅米白色绸缎,上面绣满的缠枝莲纹繁复而圣洁,暂时掩去了她分娩时扭曲的姿态、与生命耗尽后的苍白,只留下一个沉默的、属于母亲的轮廓。
一截枯瘦的手腕从绸缎边缘垂落,生前钟爱的青白[玉镯] 仍套在上面,此刻在摇曳的灯光下,流转着比往日更温润、却也更哀伤的光泽,像盛着一捧化不开的泪,连玉质的通透里,都似凝着未散的牵挂。
金五吉的父亲金老汉,佝偻着背,站在大殿最阴暗的角落,像一截在 [伊齐盾格江] 畔被风雪啃噬了半生的枯木。他手里的枣木拐杖磨得油亮,杖头的铜箍在阴影里泛着冷光,而他浑浊的眼睛,自始至终没离开过女儿手腕上的玉镯,那是他当年亲手给女儿戴上的嫁妆,如今成了连接生死的唯一凭证。
老汉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每一道皱纹里都嵌着雪粒般的悲恸。
他几次抬脚跟想凑近些,拐杖头在青砖上磨出细碎的 “吱呀” 声,却终究被灌了铅似的腿拽回原地。最后,一行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砸在冰冷的石板上,没等渗进去,就被殿内的寒气冻成了细小的冰珠。
他扶着墙蹲下身,喉咙里滚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忽然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五吉啊…… 爹对不起你……”
老泪砸在拐杖铜箍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小时候你在 [伊齐盾格江] 边摸鱼摔断腿,爹背着你走了十里地求医;你出嫁那天,爹还说要看着你生娃、抱外孙…… 现在你走了,今天以后,爹再也没有机会给你梳头了……”
他抬头望向灵台,目光黏在那截露在外面的手腕上,“你放心,泰安琼有艾尔华姑娘护着,爹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你在那边,别牵挂……”
“吱呀” 一声,殿门彻底开启,一股裹着 [伊齐盾格江] 水汽的冷风卷进来,吹得长明灯的火苗猛地打颤,投在墙上的影子瞬间扭曲成不安的形状。波利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下了平日的绛红神袍,身着深青近黑的素色法衣,衣襟和袖口绣着极简的银色星纹与江水纹路 —— 那星纹对应贝叶族的苍穹信仰,江水则象征 [伊齐盾格江] 的神灵,合起来便是引渡亡魂归于星海与江脉的意涵。
波利斯的脸上没了往日的威严与洞悉世事的沉静,眉宇间压着千钧重担,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南山靴底碾过青砖缝里的香灰,发出轻微却清晰的 “笃、笃” 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仿佛在一步步丈量阴阳两界的距离。
行至灵台前三步处,波利斯站定,目光落在覆盖着白绸的遗体上,久久没有移开。他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眸里,翻涌着层层叠叠的情绪:有对生命骤然凋零的悲悯,有对金五吉以命换子的敬意,有对泰安琼那枚星核晶体的凝重,更有对昨天狼蛛暗影悬江的隐忧 —— 这一切都缠在他眼底,最终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散在香火里。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微张开,做了个无声的邀请手势。闭目深吸时,殿内的香火气、草药味与死亡的沉寂,都被他吸入胸中;再睁开眼睛时,眸中已是一片空寂的悲悯,如同承载万古星空的苍穹。
“尚 —— 地 —— 起 —— 护 ——”
古老的神号从他唇间溢出,低沉而清晰,带着穿透灵魂的韵律。这声宣号瞬间打破了殿内的凝固,也拉开了超度仪式的序幕。
随着神号落地,二十余名身着月白法衣的施凡鱼贯而入,衣摆扫过青砖时带起细微的风声,神情肃穆地分列在灵台两侧。为首的老施凡双手捧着一柄小巧的铜磬,磬身泛着经年使用的温润光泽。
波利斯微微颔首。
“叮 ——”
铜磬声骤然响起,如同从星河深处传来的清响,瞬间刺破殿内凝滞的悲戚。余音在梁柱间缭绕,久久不散,竟似将空气中的沉重都涤荡了几分。紧接着,二十四名施凡同时翻开手中厚重的贝叶经卷,低沉、浑厚的古老贝叶语祷文从唇齿间流淌而出 —— 那不是整齐划一的齐诵,而是错落有致的呼应,时而如 [伊齐盾格江] 畔的溪流绕石,时而如穹顶星图里的星辰私语,错落间织成一张引渡魂灵的声网,沿着粗壮的梁柱盘旋而上,直抵绘满星图的穹顶,仿佛要将逝者的讯息送抵彼岸。
波利斯垂眸,双手在身前结成一个古朴的法印,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他口中无声默念着精深的引魂秘咒,周身渐渐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 那是地脉灵气与信仰之力交融的场域,柔和得能抚平最尖锐的悲伤。
另一队施凡捧着白瓷碗上前,碗里盛着取自 [伊齐盾格江] 源头的清水。那是今早护堂弟子踏着残雪取回的,碗底还沉着几粒细碎的冰晶,透着地脉的微凉灵气。他们绕着灵台缓缓而行,脚步沉重得像踩在时间的刻度上,为首的施凡指尖捏着新折的柏枝,蘸水时动作轻得怕惊散魂灵,再缓缓弹洒在灵台四周的青砖上。
“嗒…… 嗒…… 嗒……”
水珠落地的声音清脆而寂寥,与木鱼 “笃笃” 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在生者的心上敲出细碎的疼。金老汉听到木鱼声,身体抖得更厉害,却还是挣扎着扶着墙站起来,目光死死盯着灵台,像要把女儿的轮廓刻进眼里。
就在这时,殿门又一次被轻轻推开。艾尔华抱着泰安琼站在门口,身上裹着厚厚的素色棉袍,连泰安琼都被一层柔软的白绒襁褓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她脚步放得极轻,怕惊扰了殿内的仪式,村民们见状,纷纷侧身给她让道,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艾尔华走到离灵台不远的地方站定,小心地调整姿势,让泰安琼能更清楚地望向灵台方向。
怀里的泰安琼异常安静,没有像往常那样乱动,反而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小脑袋轻轻靠在艾尔华的胸口,目光落在那幅绣着缠枝莲的白绸上。
他似乎能感觉到什么,小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艾尔华衣襟上的布扣,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连呼吸都变得轻缓。
艾尔华低头,在泰安琼耳边轻声呢喃,声音柔得像 [伊齐盾格江] 的春水:“安琼,看那里,那是生你的娘,金五吉。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把你带到这世上的。” 她说着,轻轻托着泰安琼的小手,往灵台方向虚引了引,“跟你的娘说声再见,好不好?她会在天上看着你长大的。”
泰安琼似懂非懂,小嘴巴微微抿着,眼睛却始终没离开灵台。
忽然,他的目光停在了金五吉垂落的手腕上。
那只玉镯在灯光下泛着光,他忽然伸出小手,朝着玉镯的方向轻轻晃了晃,喉咙里发出奇怪声响,像是在回应什么。
一滴透明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艾尔华的手背上,带着婴儿特有的温热,却让艾尔华的心猛地一紧 —— 这孩子,或许真的记得,记得这个用生命孕育他的地球母亲。
波利斯的目光掠过艾尔华与泰安琼,眼底闪过一丝柔和,随即又转向金五吉的遗体,轻声唤出她的名字:“金五吉。”
他的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在与跨越阴阳的魂灵对话:“你的孩子,泰安琼 ——” 说到这,他的目光落在泰安琼身上,那孩子正用小手轻轻拍着艾尔华的胸口,似在安抚,又似在告别,“我们,崇天堡,还有他的养母艾尔华,会倾尽所有力量,守护他、抚养他长大。你以命相搏换他降生,此等母性大义,便是 [伊齐盾格江] 的江神也该见怜。”
话音顿了顿,他的声音里渗出一丝深沉的叹息。那不是无奈,是对生命脆弱与坚韧的终极体悟:“尘缘已了,苦痛尽消。安心去吧,循着经文指引的星路,去往那没有风雪、没有苦难的彼岸。那里有永恒的晨光,再也不用怕 [伊齐盾格江] 的寒浪,也不用怕分娩的剧痛……”
说完,他虚悬的手掌极其轻微地向下一按,仿佛将最后的祝福与承诺,轻轻印在逝者的灵台之上。
收回手时,波利斯微微昂首,目光投向殿顶绘满星辰与江神图腾的穹顶。他的神情变得无比肃穆空远,仿佛精神已超脱尘世,与贝叶族信仰的苍穹、[伊齐盾格江] 的江神意志紧紧相连。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邃的阴影,隔绝了尘世悲欢,只余下与天地沟通的纯粹意志。
双手再次结印,这次的印记比之前更加繁复玄奥,指尖划过的轨迹里,似有细碎的光粒在闪烁。
“尚 —— 地 —— 起 —— 护 ——”
庄严的神号再次响起,比开场时更洪亮、更绵长,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沟通天地、超度亡魂的伟力。殿内的空气跟着震颤,穹顶绘着的江神图腾,在香火缭绕中似有微光流转;四角的长明灯火苗也稳定下来,散发出柔和而坚定的光,将殿内的悲伤渐渐升华为对生命轮回的敬畏。
波利斯闭目诵号的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与袅袅香烟中,显得比殿内任何一尊神像都更贴近天地意志。此时,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祭司,是连接生死的引渡人,用贝叶族千年的信仰,为伟大的母亲指引归途,也为背负星尘宿命的婴儿,祈请第一重守护。
深夜三更,崇天堡的施凡与村民仍在灵堂轮班诵念《安灵文》。
艾尔华抱着泰安琼站在角落。
金老汉用颤抖的手,轻轻为女儿掖了掖白绸的边角;
泰安琼则趴在艾尔华肩头,小脑袋靠着她的颈窝,目光依旧望着灵台,眼角的泪痕还未干透。
[伊齐盾格江] 畔的冷月悬在夜空,清辉洒在殿宇的琉璃瓦上,像一条连接此岸与彼岸的光带,载着金五吉的魂灵,也载着泰安琼的感恩,流向遥远的星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