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王保保身上的那股颓丧与纠结,一同被冲刷进了下水道。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果决凌厉。
既然决定了要穿那身朝服,既然决定了要为了“看高丽狗咬狗”而活下去,那他王保保,就不会再做那扭扭捏捏的小儿女姿态。
拿得起,放得下。
这就是天下奇男子。
“来人!”他赤着脚站在池边,声音洪亮,“给老子……更衣!”
几个早已候在门外的技师,连忙低着头走了进来。
片刻之后。
当那个身穿大红麒麟服,腰束玉带,头戴乌纱的男人,重新站在朱标和徐景曜面前时,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竟然没有半点违和感。
那种与生俱来的悍勇之气,被这身代表着大明高官的服饰,衬托得更加威严沉稳。
他不再是那个落魄的阶下囚。
他是大明朝新晋的……扩廓帖木儿将军。
“好!”朱标忍不住赞了一声,他也从水里站了起来,披上浴袍,“王将军果然风采依旧。既然将军想通了,那孤这就陪将军一同进宫,去见父皇。有孤在,父皇那边……”
“多谢太子,不必了。”
王保保抬起手,打断了朱标的好意。
他的态度,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既没有了之前的桀骜不驯,也没有了刚才的激愤,反而变得平静起来。
“太子殿下,”他看着朱标,“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若是让您陪着进宫,那是那是……那是求情。”
“我王保保,虽然败了,虽然降了。但我不想去求情。”
“我想……自己去。”
“我想自己去见见那位……把我逼到今天这一步的朱皇帝。”
“我想看看,那个从乞丐做到天子,能生出你这样仁厚太子,又能重用徐景曜这样……妖孽少年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朱标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露出了更为赞赏的神色。
这才是英雄相惜。
即使投降,也要保留最后的尊严。
“好。”朱标点了点头,不再坚持,“孤,成全将军。”
他对着门外的锦衣卫千户挥了挥手:“你,带一队人,护送……不,是陪同扩廓将军,即刻进宫面圣!记住,这是贵客,不得有半分无礼!”
“遵命!”
千户领命,恭敬地对着王保保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保保迈开大步,就要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太子殿下。”
“将军还有何事?”朱标此时心情大好,正处于一种“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豪迈状态里,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地说道。
“将军今日肯归顺大明,便是孤的功臣!将军若有何要求,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府邸美人,只要孤能办到的,必将——有求必应!”
这话说的,那叫一个敞亮,那叫一个大气。
徐景曜看着王保保嘴角那略带狡黠的笑容,眼皮子猛跳了两下。
只见王保保转过身,对着朱标,露出了笑容。
“殿下言重了。金银珠宝,我不爱。府邸美人,陛下也肯定会赐。”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将军请讲!”朱标一脸的期待。
王保保指了指这间奢华的天字一号房,又指了指楼下那热闹的大堂,用一种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语气说道:
“这几日,我在贵宝地,过得甚是舒坦。”
“只不过……我来的时候,身上也没带银子。那管事的说,我这几日的开销……稍微有点大,都挂在账上了。”
“既然殿下说有求必应……”
王保保搓了搓手,笑得像个刚占了便宜的老农。
“……那能不能劳烦殿下,替我把这几天的账……给结一下?”
“……”
朱标愣住了。
徐景曜捂住了脸。
就这?
堂堂天下奇男子,临了临了,提的要求竟然是……帮他买单?
“哈哈哈!”朱标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放声大笑,“孤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好说!好说!”
他指着王保保,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将军真是个……妙人啊!行!这账,孤认了!将军只管进宫去,这区区酒水钱,孤替你付了便是!”
“多谢殿下!”
王保保心满意足地拱了拱手,然后大袖一挥,带着那股子吃大户得逞后的快意,潇洒地转身离去。
看着王保保远去的背影,朱标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
“这王保保,倒也没那么难相处嘛。”朱标感慨了一句,然后转头看向徐景曜,一边系着浴袍的带子,一边随口吩咐道。
“景曜啊,既然将军都开口了,那这账,你就去柜上销了吧。”
“孤出来的急,没带银子。”
“这钱……”朱标想了想,十分大度地说道,“……就从你这个月的分红里扣吧。反正你也是这儿的东家之一。”
说完,这位太子爷整了整衣冠,迈步就要往外走。
“回宫!孤要去看看父皇见到王保保时的表情!”
然而。
他刚迈出一只脚。
一只手,却死死拽住了他的袖子。
那力道之大,差点把毫无防备的太子殿下给拽了个趔趄。
“殿下!且慢!”
朱标回头,只见徐景曜正用一种“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完了”的悲愤眼神盯着他。
“怎么了?”朱标不解,“不就是一点酒钱吗?你徐四公子还缺这点银子?至于这么小气吗?大不了下个月孤补给你……”
“不是一点!殿下!那不是一点啊!”
徐景曜都要哭出来了。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了让他看了都觉得心惊肉跳的账本,翻到最后一页递到了朱标的面前。
“殿下……您……您先看看这个……”
朱标疑惑地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
下一秒。
这位大明朝的储君,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
“嘶——!”
“五……五千八百两?!”
“这……这是几天的账?!他……他在里面吃金子了吗?!”
朱标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数字。
五千八百两!
这是什么概念?
这王保保,是在这里住了几天,还是把整个水云间给买下来了?!
“殿下……”徐景曜一脸的生无可恋,“您是不知道啊……那天池雪水,那是从长白山运来的,一桶就得十两银子,他一天换三回,一泡就是一个池子……”
“那玫瑰精油,一钱就要五两金子,他……他拿来当沐浴露用……”
“还有那羊羔……那酒……”
徐景曜掰着手指头,一桩桩一件件地数着王保保的罪行。
“殿下,我这个月的分红……满打满算,也就……也就五百两。”
“剩下的那五千三百两……”
徐景曜抬起头,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朱标。
“……您看,是把把我卖了呢?还是……”
朱标拿着账本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那个数字,又想起了自己刚才那句豪气干云的“有求必应”。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疼。
这哪里是“酒水钱”啊!
这分明是王保保那个老小子,在临走前,狠狠宰了他这个大明太子一刀啊!
这笔钱,要是真从东宫的账上走,那他这个月的小金库,不仅要见底,还得倒贴进去一大截!
搞不好,还得去跟母后借钱!
“这……这……”
朱标结巴了半天,最后,看着徐景曜,露出了一抹笑容。
“景曜啊……那个……”
“孤突然想起来……父皇……父皇还在等孤呢……”
“这事儿……咱们……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说完,这位太子爷,一甩袖子,挣脱了徐景曜的手,脚底抹油,溜得比刚才的王保保还要快!
“殿下!殿下您别走啊!”
“殿下!这账不能赖啊!”
“殿下!那可是五千两啊!我真的赔不起啊!”
“殿下——!”
徐景曜站在空荡荡的天字一号房门口,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嚎。
回应他的,只有楼下管事那更加绝望的声音:
“公子爷……这账……到底算谁的啊?”